许奶奶的葬礼一切从简。
许奶奶生前为人亲近友好,棚区的老邻居们都来送了一程。
吴婶和荣奶奶本准备一起为她换上最后的衣服,却被许忍拦了下来。
她临走时自己挑选了一件最喜欢亮丽的衣服,就让她漂漂亮亮地走。
哀乐四起,天空一片阴沉,风吹过的叶子都尽显萧瑟。
筒子楼的住户眼看着送丧的队伍,脸上都不免露出一抹惋惜。
“那家的孩子真是可怜,几年前刚给自己母亲送完丧,这才多长时间,那个畜生爹刚被枪毙又要送奶奶,啧啧……”
许忍的面色平常,眼里多了几分麻木。
他按照指示一步步走完了葬礼的全过程,吴婶和荣奶奶的哭声痛彻心扉,最后一次又一次地抚着许奶奶的脸颊。
许忍的目光一直落在的许奶奶的脸颊上,像是要将她的模样深深记住。
深夜的筒子楼内一片寂静,楼下挂满了白绸子,整栋楼都自发地亮起了灯为许奶奶守夜。
许忍拉开门走进来,屋内如死寂一般,再听不到一点声响。
所有和许奶奶一切有关的东西都还没来得及烧掉,它们堆砌在这间小屋里,每一件物品上都带着温度与回忆。
许忍倚在门上,胸腔内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一点点挤压着难以呼吸。
厨房的门被缓缓拉开,那张木头做的小方桌上盖着明黄色梨花桌布,上面还放了一碗早已凉了的疙瘩面。
冷了一天一夜,面全部沾黏在一起坨成一团,就连面汤都变得粘稠,早已没了香气。
许忍坐在桌前用筷子轻轻拨动着碗里的面,里面的疙瘩团早就硬了,还夹着生。
他一口一口地吃着,明明早就变了味道的东西,他却依旧细细咀嚼着。
吃不出什么味道的。
自从许奶奶患上老年痴呆以后,她就再也没给他做过面吃。
连许忍都不记得上一次吃她做的疙瘩面是什么时候,吃不出熟悉的味道,是因为早就忘了原来的味道是什么。
脑海中的画面像是回马灯一样闪烁着,许奶奶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
“这挑核桃啊,你得看重量,同样大小的核桃肯定是要选重一点的好。你以后要高考,得多吃这个补脑才行。”
“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橙子,这挑橙子就看底下的肚脐是不是裂开或者凹下去的,还有这果皮,不能选太厚太光滑的……喏,这个肯定就甜。”
“……可是乖孩子也是要吃糖的啊,这以后要是碰到看不透你的可怎么办。”
“明天想吃什么?奶奶给你做。”
一字一句,许忍终于懂了。
懂了许奶奶最后那满是爱怜与疼惜的眼神,都是在交代最后的话。
她知道自己要走,到最后还为他做了一餐饭。
她怕他饿肚子。
许忍一口口吞着面,味如嚼蜡。胸口像是撕裂般疼痛,喉管被扼住喘不过气来。
那个从他将深渊里拉出来带在身边的人,为了不成为他的拖累而选择离开他。
就在他以为终于黎明之际,他最最亲近的人却陨落在黑夜。
眼里湿意泛涌,滚烫的模糊了视线。
许忍紧咬着牙不断吞咽着,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喉咙里是压抑不住的哽咽。
夜寂静无声,连风都停了。
许忍坐在厨房内端着那碗凉了的面汤,低声痛哭。
他的黎明再也没不会到来了。
……
海市冬日寒冷,风刮过时直往骨子里钻。
小洋楼外狂风骤雨,许忍衣着单薄,他站在红墙外等了很久,目光一直注视着那个被蔷薇藤攀爬包裹的窗子。
蔷薇花早已经枯死,只剩下萎烂的花苞留在那里,被风打的摇摇欲坠。
里面一片安静,连灯都未亮。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门口的保安郑叔看了许忍好久,少年只撑着一把伞,奈何风太大,雨水不停地拍打在他身上,淋了个透彻。
郑叔看不下去,撑着把伞顶着风走到小洋楼前,大声喊着许忍:
“小伙子,回去吧!”
许忍站在那里未动,目光凝视着黎栀房间的窗子。
他最终还是回了华盛读书,只是听说了黎放退学的事,打听过后才知道,一并退学的人还有黎栀。
他每天都来这里等,只是想要见一面黎栀,见一见他的月亮。
许忍攥紧了手中的伞柄,固执的不肯离开。
“小伙子,这家人早就搬走了,这房子被拿去拍卖,过两天就要过户了。”
郑叔皱着眉头看着许忍:“这雨太大了,你跟我进保安室等雨停,别病着!”
许忍一怔,眸光闪烁着回头看向郑叔:“搬走了?”
“就前几天搬走的,说是去美国了,看那样子是不会回来了。小伙子,回去吧!”
许忍的耳边发出“嗡”的一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不记得那天是如何离开的小洋楼,只是彷徨着一直向前走。
海潮声高过一阵又一阵,海水因暴雨而涨潮,无情地拍打在岸上,几乎要将停靠在港口的船只掀翻。
伞柄被风打弯,许忍弃了伞孤身走在海岸边上。
海浪翻涌席卷,耳边只剩下雨声和浪潮翻涌声。
她骗他。
直到两人最后一次见面,黎栀也从未提起过要去美国的事。
直到那一晚,她还拉着他的手一步步踏上台阶告诉他,她会牵着他的手慢慢往前走。
她说她会做他的月亮。
都是骗人的,她的光终究是没能照耀到他。
许忍转身望着面前的深海,海水汹涌地碰撞在礁石上,几乎要将他吞噬。
脚步越发沉重,许忍一步步向海中走去。
浪一层层卷着没过他的腰身,许忍缓缓地闭上了眼,任由海水托扶着自己的身躯。
这一刻,他终于褪去了所有的疲惫。
他的月亮消失了。
他没能如愿迎来自己的黎明,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