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向他,他也正在看着我,眼神空洞『迷』惘,与一个酒精中毒者没什么两样。
我轻声叹息,在他耳边说了句:“好好活着,好好照顾自己,你这个样子,娘子看了会心疼的。”
临走之前,打更大伯身边的小伙子对我说:“你这样会着凉的。”
我轻轻一笑,软言相求:“我没事。请哥哥们别为难他,他是个可怜人。”
当经过他时,他忽然眉头一皱,整个人向后跳了一大步,捏着鼻子指着我说:“哇,你臭死啦!”
我看他那一脸嫌恶的表情,觉得有些好笑:“胡说什么?你才臭呢!”
“我没胡说,你自己闻不到吗?”
我抬起胳膊狠狠嗅了嗅。“我闻不到,你鼻子给冻坏了吧,产生幻觉了?”
他拼命摇摇头,五官皱成了核桃,用一种让我极其不舒服的语气说了句:“不骗你,你这味儿,跟昨天那臭疯子身上的一模一样。臭死了,我的娘啊!”
“你才疯子!你才臭死了!”我几乎是想都没想,立刻冷下脸发起了火。“怕我熏着你,你就离我远点儿!别成天围着我转悠。”
说完,我不再搭理他,大步奔进自己屋里,反手将房门关上。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何犇低三下四的讨好:“诶诶诶,别真生气啊!姐姐,我的好姐姐……我错了还不行吗?以后再不说你了。”
“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刚才那嫌弃样儿!起开别吵我,我要睡了。”我当然不会真心跟他置气。只是不知为何,此刻“疯子”二字在我听来会如此刺耳。
他拍了拍门,接着嘟囔道:“我错了姐姐,以后你再臭,再丑,变成什么样我都不嫌。你别生我气了行吗?”
我忍不住轻笑出声,这小子胆儿虽小,却一贯油嘴滑舌会哄女孩子。
“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要。”一句不经意的言语如魔咒般从我微笑着的嘴里喃喃道出……霎时间,似乎有电光火石撕裂心底那最深处的未知黑洞。
“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要。”
“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要……”
一句简单的诺言,用属于我自己的声音,一遍遍清晰的重复在我脑中。同时还伴随着一些模糊破碎的影像——潺潺流动的水;挂着晶莹水珠,饱满健美的皮肤;男人光洁的下巴和一张带着完美笑意的嘴唇……
“姐姐!”何犇的一声呼喊将我从呆滞中惊醒。
我恍恍惚惚的打开门,对他笑了笑说:“没事儿了。我跟你闹着玩儿的。”
“哦那就好。嘿嘿,姐姐你累了就睡吧,我去扫雪。”
看他转身要走,我赶紧喊住他:“等等……我记得前两天你做了几双新鞋对吗?”
“嗯,是啊。姐姐也想做新鞋了?”
“借我一双。我过些日子还给你。”说到这儿,我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下抽动。
“啊?”他大为不解。
我如今没精神跟他解释,只得软言软语的催促他:“别啊了,快点去拿,快去快去,拜托拜托。”
“好好好,我去拿,你等着。”
“福伯跟大栓都回去了,你是来找他们的吗?”大栓应该是打更大伯的儿子。
“哦不是。”我脸上有些发热,视线难以焦距,大概真是发了风寒的缘故。“我是想问,昨天我们送来的那位,醒了吗?”
我话音刚落,对方便摇了摇头大声抱怨道:“你是说他呀!嗨,不提也罢!”
我心头微微一紧:“怎么了?不会是给你们找麻烦了吧?”难道真是个流窜犯?
“没有。”还好对方立刻打消了我的疑虑。“咱们把他架进屋,没到一个时辰,他人就跑没影了。”
“走了?”我原本提在半空的心,不知为何,毫无防备的向下跌落。我原本燥热泛红的脸,也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这冬日刺骨冷冽的滋味。
“走了。”
我机械的点了点头。再次『摸』了『摸』怀里被捂到滚热的棉鞋,朝那侍卫笑了笑,转身告别。
“对了,你等等。”他叫住我,便疾步奔进衙门。
没让我等多久,他拿着我昨天穿着的棉袍子走出来递给我:“这是他留在榻上的。”
“谢谢。”我接过袍子,木然的披在身上,沉默着离开。
那人的体温早已消弭。可不知为何,几个时辰以前那个温暖『潮』湿的怀抱,那双伤痕累累的大手,就像影子一般跟随着我,久久无法散去。从衙门一直跟着我回到何家,从大门一直跟进院子,从房门外一直跟着我上榻。从我睡着,一直到重病昏『迷』……
我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处于高温濒死的边缘。身下的床榻,就像是一条小舟,承载着我,漂浮在黑暗空虚的河流之上,不知最终会飘向哪里。我仰面而卧,面对着没有半点星光的无尽苍穹,渐渐感到孤独,冰凉,绝望。
命运之神究竟要给我怎样的考验,才会让我经历生与死,前世与今生的磨难?命运之神为何偏偏挑中了我?我究竟要如此孤寂的漂泊多久?
我一遍遍无声的责问,换来的却还是没玩没了的黑暗和沉默。
不知漂泊了多久,我已经失去了挣扎求生的欲望。或许,这便是死亡吧。我无力的猜测着,直到无意中竟发现原本始终空虚着的右手似乎正握着什么。
我猛然侧过脸庞,一个身影正与我并肩而卧。周围太暗,我实在无法看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如冬夜里的星斗,沉默而执着的凝视着我。
“你……是谁?”我小心翼翼的问。
“住在你心里的人。”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熟悉。
我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直都在,未曾离开。”
说完,他侧身拥住我,气息温暖,皮肤上似有淡淡的檀木香气。
虽然如今境况不佳,督查沦为洗碗妹,可至少也是自食其力,不再依靠任何人。下面的路,走一步算一步。
每个白天,我与酒楼里所有帮工一样,在忙『乱』中度过。
每个晚上,都能听见酒楼大堂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说书人谈古论今指点江山。
远至上古,近至唐宋,那些以前我听过的,没听过的;听上去像那么回事的,一听便是胡扯的;正史记载过的,野史上隐晦描写过的;宫里的,宫外的;战场上的,市井间的……林林总总,天花『乱』坠,全在说书先生那柄折扇开合之间。
我们厨房里的帮工们,也只有在这时,能享受到忙碌中的片刻消遣。
某个寻赵的晚上,服务员小翠匆匆忙忙奔进厨房:“今晚他说到哪儿了?我在包厢里伺候茶水,没听到。”
传菜员小斌一边洗菜,一边回了句:“杨尽义大破瓦桥关。”
小翠皱起鼻子嘟囔道:“什么时候才说到赵长垣智斗耶律芪啊?我就爱听那段!”
小斌撇了她一眼,没好气的问:“他都说了三遍了,你也听了三遍了,不腻啊?”
“不腻,听一千遍一万遍都不腻!”
在一旁炒菜的胖厨子东生也转过脸对小翠嗤之以鼻:“切,小丫头片子。就喜欢小白脸儿。人家杨尽义多霸气,曹瑞多威风!”
小翠也反击道:“切,说的你好像见过似得。”
东生将锅盖闷上,转过肥硕的身体走到厨房中间,有些得意的说:“我……没见过他们。诶不过,赵长垣我倒是真见过一次。”
小翠整个人都被点亮了:“真的假的?什么时候见过,在哪儿呢?”
“就是他夫人没了的那几天。他不是一怒之下烧了人家玉池店么?我当时,就在附近,亲眼看到了。”
小翠捂着心口,满脸都是心疼:“他一定伤心死了。”
东生也长叹一声道:“可不是吗。好好一个人,就跟疯了一样。要不是他爹跟他几个手下死命拦着,好几次都要自行了断了。谁都说他人好,脾气好。没到那份上,也做不出那么出格的事啊。”
小翠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太可惜了。听说他娘子给他生了一儿一女。本来多美满的一对儿啊。”
王大麻子听出我言语中的奚落与讽刺,用大勺子指着我,一脸的凶相:“诶你……”
我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平静的说下去:“还有,什么叫用旧了的女人?你娘没被用过,哪来的你?”我平生最反感将女人当玩物的男人。虽然如今我身在古代,可骨子里的喜恶实在无法完全克制住。
平日里最大男子主义的王大麻子此时此刻被我点起了怒火,扔下大勺便朝我冲过来,不顾旁人的阻拦,眼看便要拧住我的胳膊。“老子今天非要教训你不可!”
我轻轻让在一边,对着他肥硕的后背反手便劈了一手刀。
“嗷!”他嚎了一声,『摸』着背蹲在地上。
“连个女人都打不过,你还是不是男人啊?窝囊废。”我掸了掸双手,漫不经心的丢下一句嘲讽,便转身离开了后厨房。一时间,周围里鸦雀无声……
时光如此平淡而又匆忙的在我身边经过,我总能想起去年初雪的那个夜晚,那样肆虐的风雪;那个被雪覆盖,梦境般的街道;那位嘴硬心软的打更老伯;那个穿着单薄孝衣,抱着我,在风雪中颤抖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