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楼令从“新田”启程前往“郤”地。
这一次原本在“新田”的卿大夫一同前行,分别是楼令、中行偃、智罃、士鲂、士匄、邯郸旃。
作为逝者家属的郤至要比他们早两天赶回“郤”地。这也是应有之意。
参加丧礼不称宾客,前来不会有人迎接,离去不会有人相送。
因此,一众卿大夫抵达“郤”城之内,才有郤氏的人进行安排。
就是进行安排。
不是进行接待。
晋国的一众卿大夫来得不早也不晚,一切按照往常的既定流程而已。
“你和福过去吧。”楼令不用多嘱托什么。
楼小白和福姬一起向楼令行礼,不多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这一对夫妻将直接前往郤氏的主宅。
这一段时间,夫妻两人将会一直待在郤氏主宅,直至丧礼结束。
他们到了地方,马上有人奉上缟素所需的东西。
郤耀过来跟楼小白讲一些流程。
福姬当然是穿上缟素后去灵堂待着了。
“杨几度昏厥,被我父一阵痛骂才克制了一些。”郤耀与楼小白太熟悉,一些该说不该说的话都讲。
楼小白抿了抿嘴,低叹说道:“事发突然,自然会让杨一时间难以接受。”
事情真的是那样,谁能想到看似健康的郤锜会在出征期间突兀过世呢。
等楼小白被郤耀领着来到灵堂,一时间好些人目光集中过去。
宗主过世,族中的众人肯定要到场。
郤氏曾经有步氏、苦成氏、温氏、冀氏、伯氏五个小宗,目前只剩下了温氏、苦成氏、步氏三个小宗了。
其中,伯氏是触怒了郤锜而被除名,仅有伯宗携子逃到了楚国;冀氏很早之前就莫名其妙的消亡,消亡的时间是在晋厉公当政时期。
礼法森严的时代,任何事情都存在规矩。
看看灵堂的分布就可以看得出来,大宗的成员处在核心区域,再按照各个小宗与大宗的亲密度分排梯次。
小宗温氏的成员紧邻大宗集体的边上。这两个部分的人也是看上去最为悲伤的模样。
因为郤犨亡故了好几年的关系,所以苦成氏在郤氏内部的地位明显下降。
而步氏在郤氏内部就没有过太强的存在感,偏偏步毅还屡次惹祸,不是有郤至这个胞兄的庇护早就要被处死了。
楼小白跟郤氏宗子或世子在交情上都不错,与其他核心成员接触的次数较少。
可以看到不少核心成员用排斥的目光在看待楼小白,可是等楼小白目光扫过去立刻进行掩饰。
他们为什么要排斥楼小白?不是排斥楼小白这个人,应该是认定楼氏占了郤氏太多的便宜。
在这种场合之下,有人心里再是怎么不爽,没有人会不顾场合做些不合时宜的事情。
楼小白跟必要的人讲几句话,随后来到福姬身侧,屈膝跪坐之后低头不再有什么其它动作。
“那些人……,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啊!”楼小白即便是被招惹,听到再怎么难听的话,当下也只会选择面无表情应对。
楼氏是有借力郤氏。
可是,楼氏对郤氏的回报还少了吗?
没有楼令率先发动的话,郤氏早就成为史书上的一个名号,除了逃到楚国的伯氏,晋国郤氏大宗和小宗的族人全数被杀个干干净净。
因为没有发生,郤氏自然不会认。
话说,楼氏或其他家族也会不知道。
只是在接下来,楼令将担负起楼氏与郤氏的共同安全与发展重任,不说非要闹到郤氏与楼氏分割的地步,谁要是惹得楼令心生厌恶,于个人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他们该有的行为是什么?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接受主导权更易的事实。保障郤氏利益的同时,随同楼氏一块角逐新的利益。
合则两利。
不合?郤锜已经没了,郤至不够资格挑起大梁,吃亏的一定是郤氏啊!
该挑起郤氏大梁的人是郤杨这位新宗主,作为小宗之主的郤至顶多起到辅助作用。
只要不是郤杨要带着郤氏向灭亡狂奔,否则郤至就要收敛。不然会怎么样?会因为郤至夺权的事实,给郤氏留下极大的祸端。
楼令并不担心楼小白无法应对,也相信郤至能够压住一些场面。
现在的情况是那样,等郤至也过世?楼令是郤杨和郤耀的老师,楼小白与两人的感情极好,郤氏或楼氏其余人根本影响不到大局,两家起码能够维持两代人的精诚合作。
不提两家人的第三代,那是因为当前的人不能给太久远的以后下定义。
远道而来的卿大夫各有各的下榻之所,真不是就住进同一个院子。
给不同家族安排同一下榻之所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安置小家族上面,敢对卿位家族那样安排就是表达看不起的最直接方式。
至于说小家族?他们是小家族,懂得给自己定位,也明白会是什么待遇。
其实郤氏也会根据远近亲疏进行安排,待遇方面显示出明显的区别。
比如说,楼令的下榻之所要离郤氏的主宅更近,面积或环境也要比其他卿大夫更好。
郤氏是故意那么安排的吗?不能说是故意,单纯就是一种人之常情而已。
之后的三天,包括楼令在内的所有卿大夫,他们白天的时候去灵堂待一段时间。在灵堂边上坐一坐,期间极少有交谈,安静就那么坐着。
因为没有其它事情需要做的关系,几个人免不了是会聊到一些事情。
而到了作为卿大夫的高度,还能是聊什么呢?即便一开始是闲谈,很快也会扯到政务上。
“中军佐那边……?”士匄老早就想问郤至到底想不想坐上中军将的宝座了。
所有人立刻集中精神,纷纷看向楼令等待答案。
以楼令跟郤氏的关系,与郤至的私交也是极好,其他人才不相信没有私下进行沟通。
楼令早就习惯被众人注视,面对士匄的提问,很简单地点了点头。
在其他人看来,光点头是个什么意思,郤至要不要当中军将,倒是给个明确回复啊。
如果郤至要当中军将的话,事情将会变得有趣起来。
真的让郤至成为中军将,不过是一种顺位继承,于外人而言没有太大区别,可是郤氏内部一定出现纷争。
郤氏会不会因此跟楼氏起龌龊?其他卿位家族当然希望楼氏和郤氏出现裂痕,只是他们根据印象中的楼令进行判断,楼令大概是不能当中军将,也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
“反正,不管是顺位继承,还是以郤氏和楼氏的关系,中军将职位迟早轮到楼令来坐。”士匄是这么理解的。
那样理解是一点都没有错,众多的因素让楼令根本不用着急,只要不着急就很难犯什么错,楼氏会与郤氏继续保持亲密关系,其他人也难以做点什么。
士匄就知道中行偃很着急。
自从回到“新田”之后,中行偃私底下找了士匄很多次,一开始还忍得住,只是进行旁敲侧击,越后面越着急,一些不该讲的话也说了。
中行偃在着急什么?他希望士匄能够与之同一阵线,不是要直接跟楼氏与郤氏对抗,要做的事情是将晋君周拿捏在手中。
好像……,也不能说是拿捏?
总之就是,中行偃认为只要荀氏和范氏一起充当晋君周的后盾,一定让晋君周的胆子变大,随后晋君周会开始做一些以前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了。
利用晋君周来打压郤氏和楼氏,算是一步好棋吗?士匄当然知道可行性很强,只是重新让国君掌权的后患极大。
一国之君有实权,怎么可能忍受位比诸侯的卿大夫存在?
届时,郤氏和楼氏会不会被收拾不好说,反正所有卿位家族都要变得危险。
士匄就没有直接问中行偃是不是忘了晋景公和晋厉公的往事,反正下定决心要与脑子不清醒的中行偃切割,赶紧地加入楼氏和郤氏这一个阵营。
“同样是拿捏君上,明显楼氏之主的做法更为高明。”士匄眼睛又没有瞎,哪能看不出楼氏一直在庇护晋君周啊?
而士匄同样看得出楼令存着什么目的,对周王室取而代之离不开晋君周的同意,一旦真的完成对周王室的取代,他们这些卿位家族必定因此获利。
那么,中行偃对晋君周的拿捏是用来针对郤氏和楼氏,明显就是在档次上要低了非常多,不管最终会不会搞砸,反正最终都无法避免一场大战,风险系数实在是太高了。
士匄当然没有精神洁癖,只是郤锜才刚离世,结果中行偃迫不及待就要实施算计,结合中行偃在栾书强势期间当马仔的经历,很难不让士匄觉得中行偃的人品不行。
当然了,士匄跟中行偃互相靠拢不是看人品,单纯就是因为有那种需要,即便心里再厌恶,只要有那种需要,完全会无视掉人品这层滤镜。
同样的道理,士匄想要转为跟楼氏、郤氏一块玩耍,人品怎么样不是占了最主要原因,从家族利益的实际角度出发才是最为实在。
以前范氏不跟楼氏玩得太亲密,根本原因在于楼令是从郤氏获得渠道,尤其是郤氏太过强大,压根就不好拉拢或是靠近。
现在不一样了。
最为强势的郤锜过世,郤氏的新宗主平庸且年轻,要是郤至无法摆正位置,说不定会内乱起来。
至于说跟楼令一块玩?士匄还是从实力的角度出发,没觉得是屈从于楼令之下有什么好丢脸,能够一块做大做强才是关键。
甚至于可以说,士匄还想从楼令这里获得彻底解决赤狄的办法呢。
由于士匄的态度越来越明显的关系,很难不让中行偃察觉到。
中行偃看着士匄与楼令有说有笑,很尽力控制才没有将心里的抑郁表现在脸上。
“没问题啊,要是楚国出兵收复失地,我家自然出力。”士匄跟楼令聊到楚国可能反扑的事情,开口就做出承诺。
只是有一点士匄必须要搞清楚:“征讨鲁国会打到什么程度?”
楼令说道:“必不会使之亡国。”
可以教训鲁国,但是一定不能下手太狠,重复吴国那样的操作。
那是鲁国地理位置决定了的事情。
首先,鲁国的政治地位比较特殊,他们也是仗着特殊的政治地位才敢一直上蹿下跳。
然后,鲁国位处中原,与太多的国家比邻。
晋国要是把鲁国灭掉,哪怕不占领其土地,扶持新的鲁君上台,亦或是扶持代言人,一样会吓死那些跟鲁国比邻的国家。
国家与国家的相处不能缺了恫吓,可是一味吓唬很不可取,适当的时候表现出文明的一面,获利方面会更大。
楼令不知道郤至想惩戒到什么程度,只是不会光那么看着,该采取行动的时候会很迅速。
在楼令看来,鲁国先承认拒绝会盟的错误,随后拿出足够丰厚的赔礼,两件事情混做一件来办,点到即止才是最为正确。
要是郤至仍旧不开心?那就收拾季孙行父,最好是不要涉及太广的层面。
季孙行父的年纪也大了,无论他怎么样都不会对鲁国造成毁灭性的影响,更不会改变鲁国的内部局势。
因为楼令展现出来的态度足够明显,一下子就让其余卿大夫品懂了意思,无一不是大大松了口气。
在楼令没有表达态度之前,大概多数卿大夫都认为鲁国要完蛋?
那是楼令一贯力主扩张带来的因素,弄得谁都认为有机会的情况下就想扩张疆域范围。
他们对楼令的认知没有错,要说什么认知不够的话,该是没有搞懂扩张也要讲究循序渐进的步骤这一点了。
并不是他们蠢笨,只是不像楼令有那么多可以借鉴的例子而已。
“范氏之主……,表现得太过明显。他怎么……,突然想跟我一块玩耍的?”楼令看出了士匄靠拢的迫切心态。
也是因为有太多的例子可以借鉴,使得楼令不敢轻易回应士匄的靠拢。
历史上什么计谋的代价最低?真要单独选一个不太好选,可是反间计绝对要算其中的一个。
“也不是突然,范氏放弃在郑地南部的大多数封地那会,士匄就是这样的态度了。”楼令想到了士匄向自己问计的事情。
事关家族的未来,不是想要进行靠拢,士匄不会向楼令问计,干这种类似于那投名状的事情。
只不过,当时的楼令意识到归意识到,没有目前的敏感度。
“现在郤锜一去,范氏的国内的压力没了大半。新的形势必然出现,迫切展露态度不奇怪。”楼令心想。
楼氏崛起的时间并不久,排除掉楼令想要达成的战略目标,看上去跟哪一个家族都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以各种因素形成的趋势而言,接下来的联合会是楼令变成主导,加强士匄靠拢向楼氏的念头,真的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地方。
楼令想着想着看向中行偃,视线转过去恰好形成了对视。
“这一段时间,上军佐倒是没有找过国君,只是往范氏跑得很勤快。”楼令的了解就是这样。
不管中行偃找晋君周还是士匄,其实都跟作死扯上了关系。
难道不是吗?
郤氏之主郤锜过世,无论谁的动作最频繁,很难不让其他人理解就是想搞事。
要说中行偃没有理智吧?他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接触晋君周。
可要说理智呢?中行偃又偏偏非得一再往范氏跑。
那是站在楼令的角度在看待中行偃的所作所为。
以中行偃的立场,什么都不做才是一种错误。
多少有那么点“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意思了。
毕竟,外部压力不是那么大的情况下,到了中行偃解决荀氏内部问题的绝佳时机。
在有这种机会之后,中行偃什么都不做就不配当一个大家族的宗主了。
想到这里的楼令目光转向智罃,发现这位大舅哥在跟邯郸旃聊得火热。
历史上的智罃在楚国被囚禁了九年,后面还是郤至出使楚国,用连尹襄老的尸体并楚公子縠臣让智罃重新获得自由。
人会因为一个又一个选择而应对每一件事物。
如果存在平行宇宙的话,相同的一个人,他们在不同的宇宙,可能会出现多样性的不同。
简单来说,可能是没有被俘的经历,使得智罃没有原历史上的城府。
楼令对智罃这位大舅哥在很多时候挺无奈,比如此时此刻。
邯郸氏跟魏氏本来在征讨鲁国会有一场比试,由于郤锜突然离,晋军中断了对鲁国的征讨。
自从晋君周推魏氏出来,注定魏氏需要对卿位发起冲刺。
魏氏一定不敢挑战郤氏、楼氏、范氏或荀氏,乃至于要百般进行讨好。
这样一来,魏氏只剩下一个邯郸氏这个挑战对象了。
目前的形势正是魏氏想要看到的模样,其他家族并没有对魏氏有明显敌意,魏氏可以光明正大地挑战邯郸氏,特别是以国战论功劳的方式,不是两个家族展开血拼。
可是,邯郸氏真的愿意让魏氏有公平竞争的环境吗?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嘛。
邯郸旃正在千方百计拉其他卿位家族下水,在这个时候智罃凑上去合适么?
只是……,楼令也能理解智罃为什么凑过去。
那不是智罃和郤至的合作中断了吗?
楼氏不会光明正大介入荀氏的内部矛盾。
范氏的合作对象是中行偃。
可不就要让智罃迫切需要一个新的合作对象了。
也许在智罃的认知中,认为同为卿位家族,合作抵制魏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那种想法的智罃认定到最后一定是联合压制或消灭魏氏的局面,提前与邯郸旃达成一些意向,能够起到先手作用?
面对可能再次惹到事端的大舅哥,楼令真的不想阻止了。
楼令面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Npc,每一个人都有思想,也有他们的需要和想做的事情。
真的什么都管?楼令没有那种精力。
“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可能是一件好事。”楼令可没有忘记魏氏就拦在秦地的西面。
是,没有错,魏氏将“瑕”给了楼氏。
那不是“桑田”仍旧属于魏氏吗?
再者说了,赵氏与韩氏已经消失,要是魏氏也一起消失,无疑是楼令乐意看见的事情。
让楼令存在顾忌的地方是魏氏不好灭。
然后,联合将魏氏灭掉之后,楼氏不可能尽得魏氏的封地,该换成一个卿位家族拦在秦地东出的位置了。
恰是因为有那些顾虑,楼令才会选择冷眼注视。
两天之内,需要一同前往灵堂的几位卿大夫无法避免接触,很多话题重复被提起,邯郸旃也借机试探了每一名卿大夫。
邯郸旃一圈试探下来,发现只有智罃对邯郸氏表达了一定的善意。
只找到智罃这个突破口的邯郸旃很为难。
荀氏内部矛盾极大已经变成公开的秘密,邯郸旃哪能够不知道跟智罃走近的代价。
因为为难,邯郸旃反倒变得跟智罃保持起了距离,转而开始专攻起楼令来了。
楼令的态度一直没有变,从头到尾十分冷淡。
时间来到出殡的当天,没有忘记过来“郤”城是为了什么的众人,他们有什么事情都要暂时放下。
前来参加丧礼的人极多,包括了列国代表,其中肯定有鲁国的代表。
鲁国的来人是臧孙许,他全程感受到了叫什么如冰雪一般的寒冷,哪里不知道接下来不算完。
心里无比着急的臧孙许想做很多事,碍于场合什么事都不敢采取行动。
当前让列国最为关注的事情不是其它,他们很迫切地想要知道会由谁来上任晋国中军将。
同样的,场合并不合适,没有人敢于冒着触怒郤氏的风险到处打听,只会在私下悄悄议论。
应该是都明白郤至需要避嫌的道理,楼令每一次出现在公共场合都要被注视。
有九成把握会是由楼令来出任晋国新一任中军将的众人,极个别国家代表欢喜,更多的代表不免忧心忡忡。
要说哪些国家的代表最为害怕或担忧,一定是郑国和宋国了。
喜欢拿自己所知吹嘘是人的天性,晋国主张和鼓吹扩张的卿大夫是哪一位,讲真话并不是什么秘密。
那么,面临晋国中军将的位置是由楼令来坐,怎么可能让多数国家不会变得忧心忡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