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了“查询余额”的触摸钮,屏幕反应了半天才显示出一个数字,我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愣了一会儿,随后将卡取出,再将卡重新塞进ATM机里。
再一次查询余额,屏幕上显示的还是那个数字。
第一个数是“5”,后面跟着两个零,再后面还跟着三个数字。
我小心翼翼地将卡收起来,找了一个马路牙坐下,望着清晨五点的马路发起了呆。
五十万具体是多大一笔钱,我心里其实没什么概念,不知道这些钱加在一起有多重,也不知道这么多钱能花多久,但我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得到了一大笔遗产。
小灵通在口袋里震了几下,我拿出来一看,又是那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接通,电话里立即传出了那个嘶哑、刺耳的声音:“这些钱你可以随意支配,但你记住,你必须在九月一号之前独自抵达坵山,且在办完继承手续之前,你绝不能将继承遗产的事告诉任何人,否则,郭侃的遗产将不再属于你!”
这通电话来得也太应景了,对方好像知道我刚刚查看过余额似的,而就在半分钟前,我还想把继承遗产的事告诉我妈,一来想让她高兴一下,二来也想问问她认不认识郭侃。
说不定,那个人就藏在附近的某个角落里,悄悄盯着我。
我抬起头,朝着路对面望去,那个方向正好就是沿河公园的露天广场,几个老年人正扎堆在一起锻炼,卖雪糕的小贩推着一辆小车,朝公园深处走。
在我眼里,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无比可疑。
就在这时,电话里的人又开口了:“想知道你的病是怎么回事吗?如果想知道,那就来坵山。”
说完,他便挂了电话。
我盯着已经黑下去的屏幕发了很长时间的愣,随后将银行卡举到五点多的朝阳下,反复看了又看,一直看到五点半,烧烤店老板打来了电话,说,你特么的再不来上班,今天就算你旷工!
我说上你大爷的班,我要去坵山!
离九月还有段时间,去坵山倒也不急于一时,我先给自己置办了一身新衣服和一部新手机,然后给我妈打了通电话,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郭侃的人。
她很果断地说没听说过这号人,问我怎么了,我骗她说前两天遇到了这么个人,自称是以前在咱老家的印刷厂干过,我妈说那可能是其他车间的人,厂子大,人太多,她不认识也正常,末了又嘱咐我在外面别什么人都搭话,小心被人给骗了。
第二天,我买了头等舱的机票,从省城一路飞到大西南。
从短信上给出的地址来看,坵山坐标于西南边陲的一个老林子里,但我翻遍了网上的卫星地图,都没有找到这个地方,估计这就是深山老林里一座很普通的山头,林中山多,当然不可能每一个都标注出来。
临出发前,我在自己的邮箱里保存了一封未发出邮件,内容就是坵山的具体地址,以及那个陌生的电话号,我妈知道邮箱密码,如果我长时间失联,她就能通过这封邮件知道我最后去了哪里,她是一定会去查邮箱的,因为,当年我爸失踪的时候,妈就查过他的邮箱。
下飞机的时候正赶上下小雨,空气里透着很重的潮气,我给出租车公司打了个电话,想包一辆车前往目的地。
电话里正响着忙音,就有一辆出租车缓缓开了过来,驾驶室的车窗开着,一个中年男人探出头来:“包车吗?”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人长得异常白净,那张脸上跟涂了厚厚的粉底一样,几乎都看不到多少血色,他咧着嘴冲我笑,那一口黄牙看起来有点狰狞。
可能是下雨的缘故,机场外面竟然只有这一辆车出租车,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到现在也没打通,我盯着他的脸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去坵山多少钱?”
“哟,那地方可不近,”他把嘴一撇:“不打表得一千五,打表起码两千往上。”
我这才留意到,他的普通话非常标准,而且看他细皮嫩肉的,感觉也不像个常年在外面跑生活的人。
我说:“看你这样,不太像个开出租的。”
他冲我竖了竖大拇指:“你眼力挺好,我以前是教书的,前阵子学校倒闭,这才干起了出租。”
“学校还能倒闭?”
“也不能说倒闭,就是几个学校合并了,原来的教职工要再分配,我怕自己分不到好地方,丢不起那人,干脆就不干了。跟你说,坵山那地方可没几个人知道,我也就年轻的时候在那附近做过支教,才知道路怎么走。”
这种话也就傻子才信,他也就是长得白净,可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很重的痞气,一看就不是教书的。
“一千五贵了吧?”
“这还嫌贵啊!我跟你说,那地方主要是路太难走,我这一趟进去出来,车上好几个零件都得换,要是运气差,一千五也就是个成本价。”
其实我也不知道从机场到坵山要多少钱,就是觉得不砍砍价就相当于被人坑了,后来好歹砍到了一千四才上车。
大西南不像华东平原那样地势平坦,很多路都是盘山而建,山路崎岖,路旁就是百丈悬崖,不是一般的险,可司机根本不管路况怎么样,只要不堵车,就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跑得跟飞似的,偶尔遇上堵车的时候,他就一边猛拍喇叭一边大声骂娘。
说真的,要不是那一千四百块钱已经花出去了,我是真不想继续坐他的车了。
一直到车子开进云宁县地界,速度才稍稍慢了下来,司机可能也有点乏了,打开车载收音机放起了歌,放得是很老的抒情歌曲,调子没什么起伏,搅得人直想睡觉,加上收音机本身可能出了点故障,期间一直回荡着朦朦胧胧的噪音,又加重了催眠效果,我瞪着眼支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扛住,靠在车窗上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司机已经把车开进了深山老林,林子里的路早被雨水浇透,粘土混着黄泥汤,车子开进去就跟瘸了腿的牛一样,半天才挪动几米。
“快到了吧?”我揉了揉太阳穴,问司机。
司机冷冷“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我看了他一眼,感觉他的脸色好像比之前更白了,不过林子里的光线很差,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看错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车子终于走出泥泞,开进了一个相当有年头的老寨子里。
车子慢慢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我朝车窗外面张望,没看到一个行人,寨里的竹楼看上去也都非常破败,这地方好像已被遗弃很久了。
在寨子中心的一片空地上,车子停了下来,我问司机是不是到了,他点点头,没说话。
司机的脸色现在变成了灰白色,形若死人,寨子里光线充足,这次我绝对没看走眼。
咚——咚——当——
车厢里突然回荡起悠远沉闷的敲钟声,我愣了一下神,旋即反应过来,那是我的手机铃声。
刚换了手机,目前我对这个铃声还不太敏感。
拿出手机一看,屏幕上又显现出了那个陌生号码。
“你什么时候到边城,我开车去接你。”刚接通,电话里就传来了那个刺耳的声音。
我转头问司机:“这里是坵山吗?”
司机依旧只是点点头,不说话。
电话里的人莫名紧张起来:“你在和什么人说话!”
我说:“出租车司机,我现在到了一个老寨子里,司机说,这里就是坵山。”
正说着话,忽听到耳边传来“哐当”一声闷响,转头一看,驾驶室已经没人了,司机甩上车门后,便撒开腿,朝着寨子深处狂奔。
电话里传来惊恐的呐喊:“快跑!”
也就在他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从后视镜的反光里看到,一团黑色的影子正顺着后车窗望车厢里爬,那就像是一大团黑色的蛇团簇在一起,潮水一样朝车子里面涌。
我从小到大,最怕的东西就是蛇,顿时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推开车门就往外跑。
下车的瞬间,我侧着头朝车子后方瞥了一眼,那团黑色的影子是从地面下浮出来的,期间我看到黑影之中还有一道道暗红色的闪光,像是一双双眼睛,默默地盯着我。
一边发了狂似地猛跑,我一边冲电话里的人喊:“有团影子……司……司机跑了……怎么……怎么回事?”
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语言系统滨临崩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电话另一头的人大声喊着些什么,但这时信号受到了强烈的干扰,发出一阵嗤嗤啦啦的强噪音,我只听到了几个不连贯的词汇:“司机……不是人…别被抓住……他们……想要你的……血玲珑……”
在这之后,电话里就响起了忙音,通信彻底中断了。
“司机不是人”这句话反复在脑海中徘徊,再联想起司机那死人般的脸色,一股巨大的恐惧在我心中渐渐弥漫。
此刻,司机就在我的正前方奔跑,我战战兢兢地停下脚步,就隐隐约约看到,他肩膀上好像趴着什么东西,好像是个蜷缩着身子的小孩。
没等我看清楚,司机的轮廓突然开始变白、变模糊,随着这抹白色越来越浓,我才意识到,起雾了。
大雾聚拢的速度非常快,短短几秒钟的功夫,能见度只剩下五六米左右。
四面都是肉眼望不穿的白色,让人有一种强烈的失重感,我的整个后背都在一下一下地发紧,提心吊胆地侧起耳朵,朝着雾气深处倾听,却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噗!
有那么一瞬间,身后的雾气中忽地传来一声闷响。
那声音听上去,像是一只肉垫很厚的脚掌落在了地上。
“谁!”
我马上转身,面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没有人回应我。
几秒钟后,那个方向又传来一声闷响:噗!
这一次,声源和我之间的距离比上次近了很多。
“是谁?”
我朝着雾气大叫。
依然没有人回应。
又是几秒钟过去,我隐约看到雾气中有个奇怪的影子。
影子的轮廓很像一个躯干扭曲的人,他很瘦,很高,头又细又尖,腹部很宽,我盯着它的时候,它也静止不动,似乎在打量我。
片刻,它突然张开双臂,朝着冲了过来,雾气中响起一连串急促而沉闷的脚步声。
我哪还敢迟疑下去,掉头就跑。
当时我已没有心思去判断,身后的东西是离我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拼尽全力,完全不顾体力地跑。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视野中出现一条小巷,在巷口旁边的一座旧木墙上,挂着一盆干枯的吊兰。
我想都没想,闷头就冲进了巷子里。
巷子很宽,很长,两侧都是老寨楼黑色的木板墙,我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过了很久,我终于冲出巷子,回到了四面都是白雾的空地上。
又跑了很久,体力终于支撑不住,我停下来,扶着膝盖猛喘粗气,等到差不多缓过来了,一抬头,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巷子口,在巷子口旁边的一座旧木墙上,挂着一盆干枯的吊兰。
泛黄的枯叶顺着盆一缕一缕垂落下来,像一颗枯黄色的人头。
我怎么,又……回来了?
嘭,
嘭,
嘭,
嘭……
左上方突然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我心里一颤,整条背脊上的寒毛全竖了起来,抬头朝斜上方望去,那个位置是老寨楼的二楼走廊,雾气中,一个人影正贴着栏杆慢慢移动。
我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二楼上的人,就是出租车司机。
很快,他的身影就伴随着脚步声消失在了雾气里。
他隐匿于雾气的瞬间,我的大脑猛地放空了一下,就是那种,脑子里的哪根筋突然被人给掐断了,一下子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完全丧失思维能力的感觉。
等我醒过神来的时候,两条腿已经一步一步朝寨楼的楼门迈了过去,膝盖和脚踝都是凉得,几乎没有知觉,我想停下,可是身体根本不受控制,就像是每一处关节都被绑上了看不见的线,被人像提线木偶一样提着向前走。
进了寨楼,迈上楼梯,来到二楼楼廊,正好看到司机推门进了一间屋子在他。
在他后面还跟着一个绿色的小身影,是个浑身长满绿毛的婴儿。
我不受控制地迈动双腿,来到屋门前,正要抬起手将门推开,心口处突然爆发出一股热浪,就像是有人在我的心门处浇了一壶开水一样,很痛,生疼,这股热浪顺着心脉迅速游走全身,最后进入脑海,我立即停下了推门的动作,僵硬地站在门前。
是那个东西苏醒了,我知道,是那个折磨了我六年的东西,苏醒了!
不过这一次,它只是发热,却不再狂躁,此刻,它正用一股温和的力量解锁我的每一处关节,帮我夺回身体的控制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