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呆了。
怎么也没想到,丘梅姐给出的回答,是要我偿命。
偿什么命?为什么要我偿命?让我给谁偿命??
无数个问题挤在我喉咙里,想要一口气全部问出,却反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让我呼吸有点困难。
心口憋着一股火,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而是难过得要命。
她样子再怎么可怕,终究是跟我一起长大的丘梅姐。自她出事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纵然她变得让我害怕,纵然被她几次伤害过,纵然我知道从死去那瞬间开始,她就不会再是活着的那个人,可我仍是无法接受,曾经跟我那么要好的她,竟会要我死。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情绪正因此而被撕扯得一片混乱的时候,忽然当啷啷一声响,一枚硬币从我身边滚过。
径直滚到王川的脚下,打着转躺倒在了地上。
金属落地的清脆割破了雨声的嘈杂,也让我瞬间收回了游离在外的意识。
定睛往前看,原来那是枚硬币大小的铜块。
看起来有点年头,通体黑沉,覆盖着一层苔藓似的绿锈,勾勒着表面浮雕的轮廓。
时间的腐蚀让这轮廓已经非常模糊,依稀像是张人脸,瞪着眼,张着嘴。
乍一看,这扭曲的表情和王川竟有着几分相似。
不知是否因此,只那么一眼,我竟感到后背微微有些发寒。
这当口,耳边再次响起冥公子的话音:“你要她偿命。你知道她是谁?”
闻言,丘梅姐苍白的眼珠动了动,再次盯向我。
我无法与她那双可怕的瞳孔直视,正想回避,听见王川喉咙里发出咯咯一阵响:“刘……立清……”
“刘立清在什么地方。”
不同于我在听完那三个字后的诧异,冥公子继续不动声色地问道。
“太……平……间……”
“太平间在哪儿?”
“太平间……间……间……”
一度王川说话好像有点卡壳。
不知道是丘梅姐的手过于用力,还是他被丘梅姐控制的大脑周转不过来,在吃力地把‘间’字重复了无数遍后,突然他全身一阵抽搐。
像是被电激到了似的,抽得嘴里哗哗吐出几口带着血的白沫。
然后他用力翕动鼻翼,张大嘴,一字一句:“进……不去……的地方……”
“进不去,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王川身子再次一阵抽搐。
上翻的瞳孔和扭曲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有点茫然,他抬起自己血肉模糊的手,乱七八糟地往四下里一指:“门……门……雷劈开……门……”
“晴天为什么会打雷?”
这问题一出,令我下意识看向了冥公子。
从刚才起,他就一直在提问。
平静的语气,如同循循善诱。但他的问题似乎越来越有些古怪。
而虽然看不清丘梅姐脸上的神情,但被她控制在手里的王川,似乎因此也越来越躁动不安起来。
他用力喘着粗气,嘴里的话因满口不断流出的白沫而模糊不清,隐约听见他在挣扎了片刻后,缓缓吐出三个字:“阴气……重……”
“打雷你怕不怕。”冥公子话锋再次一转。
偏巧屋外一道闪电亮起,伴着阵巨大的雷声,轰隆隆震得地面微微一颤。
电光中,丘梅姐仿佛石雕般坐在王川肩膀上,一动不动。
但瞳孔里隐约有着什么东西,在电光闪过的刹那浮现,又随同那瞬息而灭的强光,一起无声无息消失在黑暗中。
这当口,沉默着的王川突然哈哈大笑了一声,紧跟着一头又往前撞了过来。
但与此同时当啷一声响,又一枚铜块滚落到他脚边。
我不知道以他目前的状况,他是否听见或者看见这枚小小的东西。
但他立时安静了下来。
只依旧粗重地吸着气,涨得发紫的脖子在丘梅姐的手指下一动一动,由此变得格外突出的动脉,清晰得几乎能随时从他皮肤里爆裂开来。
“怕……”许久之后,王川喉咙里发出这声类似风箱漏气般的声音。
“怕怎么不走。”冥公子不动声色继续问着,抬手又往地上扔出一枚铜块。
左脚下一块,右脚下一块,此时这块,不偏不倚刚好滚落在王川的两脚中间。
一直端坐在王川肩膀上的丘梅姐,这时突然像察觉到了什么,低垂的头突然抬起,脖子拉长,她半个身子猛地越过王川的头,往前探了探。
那瞬间我再次看到了她瞳孔里的东西,灰蒙蒙的一团从她苍白的眼珠里溢出,又很快缩了进去。
然后王川嘴巴一咧,嘿嘿笑了声:“走……走……没路走……到处烧……火……”
“那儿难道不是路?”
仿佛没有瞧见丘梅姐几乎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冥公子边说,边弹指,往前扔出第四枚铜块。
这次铜块落得有点远,一路打着转,直到那扇被王川砸开的窗户处,才停了下来。
最后倒地时的那声脆响,令丘梅姐瞳孔蓦地一缩,脸上显而易见露出一丝困惑。
我原以为她是在困惑冥公子的行为。
但过了片刻,我发觉她是在困惑那枚铜块所发出的声音。
她仿佛在仔细辨别着什么。
继而将头缓缓抬起,她以一种极为谨慎的姿态将身子缩回,然后一动不动,紧盯着那块静静躺在窗台下的铜块。
不多片刻,她突然手从王川的脖子上松了开来。
脖子伸得很长,她抬高了下巴四处环顾,那目光仿佛正穿透墙壁在看着远处的某些东西。
而她手刚从王川脖子上松开,便见那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般一动不动的王川,突然长吸了一口气,随即身子一转:“路……”
“大道通天,直走,莫回头。”
话音伴着冥公子手里扔出的第五枚铜块当啷落到窗外,王川嘿嘿一声笑,摇摇晃晃竟径自往那道窗前走了过去。
出乎我意料,对于他这擅自的举动,丘梅姐没有丝毫阻止。
此时的她,仿佛反而成了没有意识的那一个,石像静坐站在王川的肩膀上,目不转睛盯着前方,也不知究竟在专注地看着什么。
突然,就在王川走到窗台边的一刹,一道闪电光从天而降,径直劈落在屋外那棵香樟树上。
这场面是极为壮观的。
有生之年,这是我第二次见到离自己那么近的闪电,仿佛一片倒扣下来的火树银花。
分外瑰丽,亦是分外的恐怖。
这东西单是远看就够可怕了,何况几乎近在咫尺。
它在落下的瞬间,就把窗外那棵近百年的老树一劈为二。
紧跟着,雷声尾随电光轰然而下。
如此近距离的炸响,直把我震得心脏狠狠一荡,耳膜更是隐隐作痛。
这一幕自然界惊鸿一现的华丽表演,可怕到宛若浩劫。
却没想到,更可怕的是,它仅仅只是个开始。
就在我还没从刚才那声雷击中缓过劲来的时候,突然间,就像是有无数道疝气灯一并在我眼前打开,窗外闪电光一道连着一道,错综交替地在我眼前亮了起来。
如果是电影特效,那真是壮观得能让人汗毛竖起的伟大。
但身在其间,你是半点都感受不到任何美好的。
没法“欣赏”。那瞬间,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科幻片里的激光所团团包围住的渺小可怜的老鼠。
几乎就在那些闪电落下的当时,成片极度刺眼的光,就立刻造成了我暂时性的失明。
直到恢复视觉,王川和丘梅姐已不知去向,前后不过十来秒钟。
十几秒前还在窗台边的王川和丘梅姐,无论窗里还是窗外,此时都不见了他们的踪影。
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
“他们去哪儿了?”回过神,我下意识问冥公子。
但他没有回答。
他在专注拾着那些被他扔在地上的‘人面’铜块。
在把地上最后一枚铜块收进掌心后,他直起身,径自走到房门前,把那扇门打开。
这会儿,老天爷仿佛一下子发泄够了,刚才还闹腾得如同星球大战般的世界,转眼收了势,静了下来。
前一刻还跟渡劫似的五雷轰顶,这会儿不仅雷声远去,连云也散开了不少。
门外的路灯不知怎么又通了电,照在我家院子里,虽不够亮,却也足以把周遭一切被雷雨摧残的狼藉照得清清楚楚。
所以,在冥公子把门打开的一霎,我就一目了然地看到,门上不知被谁贴了一张纸。
黄表纸,纸上用朱砂画着鬼画符一样的字,很显然,这是一张符。
电影里常见的东西,此时在自家门上见到,有点突兀也有点儿好笑。
但细想,这好笑却成了一种细思极恐。
我迟疑着朝那东西看了片刻,见冥公子往外走,不知他要作什么,忙也站起身跟上。
走到门口时,耳边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那张符纸,令我又再朝它看了一眼。
虽然耳朵里依旧在嗡嗡作响,两条腿也因长久的僵滞而打着颤,但这并不妨碍我的记性。
我记起在王川和丘梅姐出现前,有人穿过外面那片农田,跑到我家门前,敲过这扇门。
那时候匆匆一瞥,心慌意乱中,我以为那个人是王川。
但显然并不是。
因为当时虽然看得没多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个人比王川瘦,也比他高,而且,他跑来的时候是独自一个人。
此人来到我家门前,最初大约是想敲门让我放他进来的。
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迟疑了,然后,把这张符贴在了这道门上。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又是道什么符,做什么用的?
且,在这样一个刚出过事的、人心动荡的夜晚,在一场大雷雨来临之际,匆匆跑到我家,把这张符贴在我家的大门上……这个人,到底会是谁?
联想到先前丘梅姐借用王川的嘴所说的话,有个名字,就那么极为迅速地从我脑子里呼之欲出。
正打算将这个名字和我的怀疑对冥公子说出口,却见他走到我家西边那间柴房改的仓库外后,站定了脚步。
目光不动声色,落在仓库的门板上,我旋即看到,那扇门上竟也有张符。
跟我家住屋门上的那张,粗略看去几乎是一样的。
忙走近过去想要细看,忽听见门内传出一阵细碎的声音,令我立即往后退了两步。
声音细而急促,分明是人在极度紧张时所发出的呼吸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
立即看向冥公子,他眉梢轻挑,走到我前方伸手一把撕下那张符,随后往那扇门上推了过去。
库房是没有锁的,但显然有人在里面用了什么东西将门顶住。
不过这种阻碍连我也不一定能挡住,何况是冥公子。
他手指往门板上轻轻一掸,门内立即发出咔擦一声脆响,随即,往里斜了开来。
路灯的光很快照亮了库房内狭小的空间,里面堆积了几十年的杂物让人看起来,几乎是寸步难移的。
所以一度我完全没找见那个发出急促呼吸声的人。
直到他那张苍白的脸和惊恐的视线吸引了我的注意。
特别瘦也特别憔悴的脸,憔悴到第一眼看去的时候,我几乎没能把他认出来。
直至他迅速躲避开我的目光,我才从他的神情中将他认出:
“立清哥……你在这里作什么?”
他抬了抬头,嗫嚅着正要回答,一眼看到我身旁的冥公子,他眼里的惊恐瞬间变得更甚。
当即想要后退,但后背撞着身后的木架,上面工具盒落地,零件哗啦啦散了一地。
凌乱的声音令他有些不知所措,呆滞了片刻,随即从地上一跃而起,低头便要往门外冲去。
但刚到门口,突然腿一软,他带着种令我不解的仓惶,一下子跪倒在门前。
我下意识想伸手扶他,手却被冥公子往下一按。
随后一步迈到我身前,他低头看向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的刘立清,淡淡一笑:“我见过很多种人,你是最让我瞧不起的那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