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姜先可靠了许多,突然用了慌张的语气讲话,容濯以为出了什么塌天大事,回去的车上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姜先几乎要痛哭流涕了:“我娘她想得也未免太长远了!”
“啊?”
容濯与偃槐之间,当然是偃槐的本领高一些,姜先却与容濯更加亲密一些。私密一些的事情,他更倾向于选择询问容濯。然而偃槐也与他同车,这就有些尴尬了。
搓一搓手,再搓一搓手,搓得任续忍不住催促道:“公子,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让你这么着急?王后今天不曾做什么呀。”姜先已经很久不会出现这样的举动了,今天这样,令他们都紧张了起来。
姜先声如蚊蚋:“她今天盯着希夷看了好几眼。”
容濯&任续:……
不太清楚前因后果以及少年心事的偃槐:……?“那又如何?咦?纵然是王有心娶她母亲,王后也不至于迁怒于她。公子要相信王后不是刻薄的人。”
容濯顿了一顿,问姜先:“公子是如何对王后提起希夷的呢?”
姜先表情一空:“我……我说她很好呀。”
偃槐干脆问容濯:“究竟有什么内-情?”他的冷脸很有冷却的效果,其余三人都冷静了下来。容濯委婉地揭发了姜先对小姑娘似乎起了一点绮思。
偃槐:……
用冷静得可怕的目光将姜先从里到外扫了一遍,偃槐缓缓地道:“公子比同侪好上很多,但若遇事便无措,还是听从王后的算了。”言毕,合眼不再语,口气里多有失望。
姜先冷静了下来,脑子还是有点懵的。他发现了自己的焦虑,也找到了症结,然而自己的力量太小,明明已经努力,且以为“我只有八岁,做到这样就可慢慢达成心愿”,却发现“我以为八岁做不到的事情,别人已经做到了,我都追不上”,顿时便沮丧了起来。他又有人可以询问,张口便问策。
容濯心疼他,诚如偃槐所言,如果不用卫希夷做参照的话,姜先已经高出同侪许多了。谁叫天地间还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呢?“不止公子,我也觉得自己不如她”这种话,是万不可讲出来给姜先听的,说出来与告诉姜先“醒醒,天亮了”也没有区别了。
任续仗着自己是个武人,闭着眼睛将自己划入了“粗犷”的行列,简单粗暴地对偃槐道:“眼下正是齐心协力的时候,还请太师将话讲明。”姜先将为国君,他的老师便是唐国之太师了。
偃槐道:“还要说得如何明了?现在还在怕阿娘,又何必想要自己做主。”
姜先的脸腾地红了:“我……我不是怕她,我……”
容濯挺身而出,代为辩解:“王后是公子的母亲。”
偃槐“哦”了一声,问姜先:“如果王后不许呢?”
姜先道:“这正是我所忧虑的,想问三位,有何良策可以教我。”
任续慨然道:“为君分忧,正是我等职责所在。”偃槐只觉得任续这话说得好笑:“为君者,什么都要为别人,是谁在做这个君?嗯?国君固然不是全知全能,却不能慌张,哪怕没有主意,也要站得住、立得稳。”
偃槐继续问道:“公子让王后改变想法?”
“嗯。”
“公子这般在意王后的想法?”
“是。”
“她如果一定不改变呢?”
“没有办法吗?”
偃槐加重了语气:“公子……你若还是这般……唉……”失望地摇了摇头,偃槐还是尽了一个老师的义务,对姜先道,“公子不觉得自己的气势不对吗?”
“啊?”姜先还是没有醒过来。
任续不干了,急切地为姜先说了句公道话:“自入天邑,公子可是越来越长进了。”
“那又怎样?二位要的、唐国要的,如果只是一位公子,那倒是不错。长进不假,可靠也是真,你问别人,人都会说他确实可靠,我也讲他可靠。若二位就此满意,我就什么也不再讲,公子也不必惦记好姑娘啦。你去问希夷,她也会说公子有长进了,更可靠了,可要问她愿不愿意靠着公子,必然是不到能让她靠的地步吧?她宁愿靠风昊,不是吗?”
姜先不满意!更为急切地道:“还请太师教我。”急切地想在车里起身行礼,却是下盘不稳,一头栽进了偃槐的怀里。偃槐一僵,木着脸看任续将姜先救出来,木着脸看容濯将姜先扶到主座坐了。
姜先道:“太师教我!”
“公子今年一番经历,居然还没有所领悟吗?公子自己说过,觉得追不上小姑娘啦,小姑娘跑得太快。如果连追逐的勇气都没有,就算是只野鸭子,它都找不着伴儿!那么的光明璀璨,只有生出追逐之心的人,才有可能触及到。公子有倾慕之意,而无追逐之心。公子真的很令王放心啊。”偃槐还是留了面子,没有直接讲什么再不认真就配不上之类的话。
“我也很令王放心,所以我能做公子的老师。但我真的很羡慕风昊啊。”
这话里的意思就不那么让人愉快了,容濯听出来了,任续也听出来了,姜先被埋汰了,偃槐心中的完美学生是卫希夷而不是姜先,只是出于“不追逐”才教了姜先。两人也承认,卫希夷确实很好,姜先是他们的君,他们理所当然地要维护。何况姜先并不差。
容濯指责地问:“太师是对公子不满吗?”姜先是他心中的好学生,见别人不珍惜,他生气了。
偃槐道:“公子不提今日之野望,我对公子还是很满意的。”
容濯被噎到了。
姜先深吸一口气:“太师是说我,不自量力吗?”
偃槐玩味地看了姜先一眼,带着一点微笑,居然露出了一点欣赏的意思,点点头:“公子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了。公子知道吗?我原是奴隶,却走到了今天,不是凭着仁义礼贞信,不是凭着温良恭俭让,”偃槐倚着车壁,说着从未讲过的心里话,食指在空中划出向上的螺旋形状,“我就像一株被压在石头下的杂草,拼命地往太阳的方向生长,仅此而已。我只是一株杂草啊,公子要追逐的,可是一株乔木。公子似乎根本没有体会到这种向上生长的意思,公子自己也没有这种意思。”
姜先道:“我似乎听明白了一些,又不太明白另一些。”
“公子总是擅长俯视众生吗?是不是抬头看到天,便认为上天眷顾?”
姜先谦逊地道:“不敢。”
“我们喜欢与天斗,”偃槐依旧微笑道,“公子的天是命运,是神灵,是君王,是父母。公子自己就是君啦,王么,呵呵。所以,很在乎王后的想法,是吧?人都在乎父母的想法,公子的原因与希夷肯定不同。公子能听明白吗?她在乎,是因为‘我’,你在乎,是因为‘父母’。”
姜先脸上一片挣扎。
“追逐乔木,却有一颗木匠的心。”偃槐笑着摇头了。
容濯反驳道:“公子并非如此。车正的母亲才是真的木匠。”
偃槐大乐:“那个罪妇吗?公子要与罪妇相比?她是有罪,不是对王,是对南君啊哈哈哈哈。公子也要做罪人吗?要过与罪妇一样的日子吗?要……像你父亲那样的死亡吗?啊?哈哈哈哈!那可真是有趣极了啊。”
姜先说:“太师让我想一想,这与我之前知道的,差别太大。”
“唔。公子先前知道什么?你是天之骄子,生便是上邦公子,天生高贵,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不须费力。看上了谁,是那个人的好运到了。是也不是?原本这世上比你更高贵的也没几个了。公子再看看现在呢?”
偃槐继续危险地说:“公子缺乏争斗之心,视争夺如游戏,还觉得自己游戏得很认真。反正上邦公子,即使流亡,也会有人帮忙复国,是吗?死去到了天国,也有父祖早在天上,自己可与他们并列成为庇佑子孙的神鬼。公子以前的决心,都是隔靴搔痒。有没有想过,别人有正事要做,不会陪你玩游戏?”
不止姜先,连容濯与任续都被雷劈了一把,三人皆是出身不凡之人,偃槐是直指他们的内心。“容翁与我讲过,以为自己是以臣子之心教公子,深觉不足。其实容翁错了,不是因为臣子之心,是唐国自上而下,没有进取之心。你或许会说,先君也有进取之心,我还是那句话,他的进取之心像游戏。真正的进取,是像草木渴望阳光和雨露,得之则生、弗得则死的紧迫。公子有吗?”
“好啦,这些该教的我都说完啦,随便公子明白不明白吧,”偃槐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咱们来说点别的吧。”他才不怕这些人生气呢。姜先如果明白了,只会更重视他,他也不会有危险。如果不明白,一群废柴就算记恨,也不能将他怎么样。
【这个太师跟说好的不一样,】容濯的心像是一片被野猪踩过的草地,满目狼藉,【不是说他心地极好,对所有想学的学生不论资质如何都会收下么?为了给这些人觅安身之处,才来投奔于王的?明明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心呀,怎么看起来倒像是广洒网,你们学了多少是多少,乖的就多学一点,不乖的就少学一点?】
容濯几乎触到了真相,如果他此时问了出来,偃槐一定会告诉他,自己只是会为所有有心向上的人提供一个条件,为只差一个老师的人提供一条阶梯,管说媒不保生子。
那一厢,姜先比容濯反应要快一些,问道:“太师想说什么?”
偃槐戏谑地问道:“公子就这么吃得准王后一定是反对的?”
“啊?”
偃槐道:“公子对王后虽然有畏惧服从之意,有依赖之心,唯恐她不开心,却并没有真正了解自己的母亲啊。不但不了解,又有些轻视。公子真是有趣呢,敬畏与轻视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公子很混乱呀。”
“呃?”
偃槐正色道:“公子真的了解王后吗?还是因为今年的变故,让公子产生了误判呢?公子该洗洗眼睛、洗洗心了。”
姜先思索着问道:“我该与母亲谈一谈吗?”
“公子还是与自己谈一谈吧。”偃槐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变得与之前印象里的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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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姜先等人的纠结不同,卫希夷处的决定做得极快。
庚是一个简单又直接的人,宴散之后便将自己观察所得如实汇报给了女杼。女杼、太叔玉,夏夫人能算半个,是少数被她认为可以听得懂她讲话、可以进行沟通的人。卫应年纪小,现在也只能算半个。
听完了汇报,女杼对庚道:“你看得很细致,我也看不出你有什么说错的地方来。我们明日便去依附风师,到了那里,你将此事再与风师说一遍。他会知道怎么做的,如果他说你看错了,你也不要气馁。如果他说你看对了,就问他该怎么做。无论他告诉不告诉你,都不必因此高兴或者失望。对希夷不要说太多阿莹的事情,她们从小一处长大,阿莹不像是她母亲的孩子,倒像她的父亲。”
庚领命而去,她至今与卫希夷住在一处。见她来了,卫希夷举着匣子问道:“你看,这些都还好看吗?”是为女莹准备的东西。庚深吸一口气:“都好看的。”东摸摸、西弄弄,地上是打好的包袱。
卫希夷带点伤感地道:“明天就要走啦。”
庚点点头:“嗯。那个,还会回来的。夫人离开是出于谨慎,不想给太叔惹麻烦。夫人好像很不安的样子,看起来果断,就是太果断了,反而显得不安。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卫希夷道:“到了老师那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是,我会很想太叔和夫人。”
说人人到,太叔玉与夏夫人将善后的事情处理完,便过来与女杼道别。夏夫人再次惋惜地说:“非走不可吗?就直与王讲,他还能抢人不成?”
女杼道:“有了身子,不要动怒。为了王的面子,还是委婉一些的好。正旦将至,你们不觉得有些人要来了吗?”
夏夫人懵懵地:“还有谁?诸侯来得差不多了吧?”
“他的那些……‘兄长’们,”女杼指了指太叔玉,“不觉得今年过得太顺利了吗?冬狩也罢,饮宴也好,都没有什么生事的人,怎么可能?我往风师那里一躲,再不露面,那个王生气就生气好了。”
老虞王年长的儿子们与女杼的年纪相仿,当然随父灭瓠者亦有其人。女杼不想因此旁生枝节,索性与夏夫人说个明白。
“这时节,整个天邑的味道,与当年虞国生乱之前太像了。我说不出哪里像,一样的让我惊心呐。我只是个寻常妇人,经历的事情太多,又太想活得像个人,只好拼命记住一切危险。天邑真的很危险了,你们能避则避,不能避,一定要将妻儿安置妥当。”最后一句话,却是嘱咐太叔玉的。
太叔玉道:“儿不明白,昔日我年幼,不能将他们如何。如今儿也算羽翼丰富,姻亲也会助我,他们已是强弩之末,为何您还会惊心?”
女杼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她又重复了一回,“这回是真的不知道啦,我懂的一切,都是苦难教给我的。虞国的变故我没有经历完,无法全部告诉你。不过我想,凡是干系大国兴衰的,不是天灾,就是人祸。人祸比天灾更可怕。慎之!慎之!”
太叔玉道:“是。”
“好啦,能说的,我都说了,最后一句话,”女杼将儿女们的手叠在一起,“要相互扶助呀。”
太叔玉心中难过,哽咽地道:“匆匆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女杼道:“但愿不要太快,快了就是有了大变故。这时节出现的变故,未必是好事。但愿我们再见面的时候,虞公已经长大了、看开了,不会因为你多了关心的人而生出不该有的想法来,再添麻烦。我恨不得事上再没有虞,不过你会难过吧?”
太叔玉抽抽鼻子。
夏夫人一拍手:“哎呀,还是想想怎么让王消气的好。”
女杼道:“那就是我生气了呗。生气了,不在这儿住了,又不是没气过。”
“可……”
女杼摆摆手笑道:“这么想想,还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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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女杼丢弃了太叔玉为她置办的许多舒适的用具、华丽的衣裳,也不曾用太叔府的车,领着三个高高矮矮的孩子,一人一个包袱,步行到了风昊那里。
风昊没有惊讶,对姞肥道:“收拾出住的地方来。她们两个还是住在一起,给夫人与童子安排房舍出来,唔,衣裳铺盖也要收拾出来了。”继而与女杼寒暄两句,形容并不冷漠。
女杼主动将自己的决定与风昊说了:“给您添麻烦了。”
风昊嗤笑一声:“这算什么麻烦?夫人点头了,才是我的大麻烦。本以为天灾之下,天邑能够太平些,现在看来,也是不妙了。”
卫希夷关心太叔玉的安危,问道:“天邑要出什么大事吗?”
风昊背手望天:“起风啦。哎,国家要靠什么来维持呢?”
这个太叔玉跟卫希夷说过的,对奴隶不可过于残暴,对百姓要使他们饱暖有安全感,对百官,要使他们有利益。卫希夷如数说了。又将南君讲过的,要使每个人都相信国君可以为他们带来更好的生活,死亡也无所畏惧。
风昊道:“如果都做不到呢?”
“不至于吧?”卫希夷道,“我看不出来它有什么灭亡的征兆。”
“谁说就在明天呢?明天你的师兄师姐们就来啦,赶上申国亡了,你师姐会很开心。唔,老二也能从中拣点好处。不对不对,申王还不是死狗,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必有一番动乱。咱们现在还是不沾的好,能沾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老师是怎么看出来的?”卫希夷必要问个明白。
风昊笑眯眯地:“走,进来讲。”
风昊的居住三间,卧房在西,帷幕低垂,看不到里面,中间是他小酌的地方,东面便是授课之处的。现在东墙上挂了老大一张地图,图用染料画在了一整张巨大的动物皮革上面,上面山川河流与城池大致有了些模样。
“看到了吗?龙首城在这里,这些黑点是各国城池国都,看到了吗?申王经二十年征战,就快走到尽头了。往南,烟瘴之地,北人生存不惯,所以他默许荆伯代为讨伐。往东是大海,往西新近惨胜结盟,极北之地寒冷。没有啦,很难再找到适合征伐之国了。当所有人可以有一个出气筒的时候,他们彼此的恩怨就能先放下来,如果没有,他们之间的争斗就会出现。申王能过这一关,太子嘉能肖乃父,天下才算是稳啦。否则,就要等下一个王出现了。”
卫希夷凑过去将地图记在了心里,指了几处道:“这里,这里,跟我走过的不一样。”
风昊用炭条将几处圈了一下,道:“不用担心,我看呐要闹起来还得几年,够你长大啦。几年功夫,够壮大自身,选定盟友了。看我干嘛?这么个世道,当然要早做打算啦,依附谁都不如相信自己。你敢没出息,现在就打死。”也不知道是什么运气,本来想找个解闷的小弟子的,谁知道居然是祁叔的妹妹。
好啦,不掺和也不行了,既然要掺和,就早做准备呗。热闹一点,风昊还挺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