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卫希夷上课是一种享受,聪明认真还能有积极的反馈,这是太叔玉以前在给虞公涅讲课的时候所没有过的体验。那一位能坚持听起来不开口嘲讽就算不错了。两人一块儿上课的时候,卫希夷自认是个蹭听的,不喜欢虞公涅,她也很有分寸地不多加表现。现在轮到只有她自己了,可算逮着了拼命的学。
太叔玉开心过后,心头一酸,觉得这个小妹妹过得太不容易了!恨不得对她掏心掏肺。都是付出,有回报的那个当然更令人喜欢。
理顺了卫希夷要学的内容,又给她安排了“会客”计划,太叔玉想起卫希夷的愿望,小心地问了卫希夷:“能把当初变乱的事情讲给我听吗?”
庚的耳朵支楞了起来。
卫希夷犹豫了一下,飞快地将变乱的事情讲了一下,她也不曾见到羽的死,这一节便含糊带过,自己经历的事情却都讲得颇为详细。太叔玉听得心里沉甸甸的,心里将许后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回。心中又升起一股骄傲来——我妹妹连发誓,都比别人大!
要实现誓言,就得有自己的势力。可他觉得自己妹妹要做个国君那又怎么了?那不是应该的吗?一点都不出格!
以前心里还牵挂着虞公涅的时候,就很关心卫希夷。现在在虞公涅身上放的关心大不如前,而卫希夷这么受教,太叔玉的心也不知不觉地偏了起来。一拍书案,十分有气势地道:“来,南君对你都讲过什么,你还记得多少事儿,都说与我听,我给你讲讲。容濯给你说过什么,你们怎么遇到的,也都给我说说,我看他说的对不对。”
他的经历比容濯复杂得多,又领有封地,如今虞国内乱打成一盘散沙,名义上的共主虞公涅控制到的地方又少,“虞”现在只是一个曾经有过的地理概念而已。祁地俨然是一个国家了。领了一国,又在天邑做上卿,太叔玉的见识自然是优于容濯。非是容濯不能,实是因为地位不同。
卫希夷复述的曾经的经历,在太叔玉的解释下,比容濯要更深刻些。在解释的过程中,太叔玉自己也是豁然开朗的。他以前只想着如何养大虞公涅,让他复国,为此宁愿为申王做事,不去想太多。如今跳出迷瘴,再看旧日之事,又是一种感悟了。
待太叔玉停下歇气的功夫,日已过午,天还没晴。夏夫人亲自带人送来了热食,还有这个时节极其罕见的新鲜水果。看到庚的时候,夏夫人还诧异了一下。庚洗得干干净净,安静坐在那里的时候也是个清秀文静的女孩子——如果不看她右颊上那块疤痕的话。
卫希夷拿了只果子,轻轻用力就给掰成两半,夏夫人眼睛瞪得更大了一点——她小刀都准备好了,然而……夏夫人不由自主缩了一下脖子,又望望丈夫。玉叔玉含笑看卫希夷将手中的一半果子递给了庚,也不阻止,夏夫人看他难得笑得那么畅快,心头那点“你有娘疼着,我夫君就这么可怜”的酸意也飞了。还夸卫希夷手劲儿大。
卫希夷道:“是呀,以前总说要做将军的,我都开始习武了的。”
太叔玉板着脸道:“做将军有什么好?你要更有志气一点!”
庚咬着果肉,含糊地“嗯呜”着,也频频点头。吞下果肉,补充了一句:“你又不比那个女莹差。”
【这就养熟了吗?】夏夫人愈发惊奇,不过看看卫希夷的样子,再看看丈夫其实很开心的样子,她也得承认,她自己也希望这个小女孩越来越好。
卫希夷道:“不是谁比谁差,谁比谁好来着,以前我在蛮地,她就是君,我是臣,我承她们家的恩惠来着。她总说的,喜欢朋友就要跟朋友在一起,嫁同一个人,让儿子们成为兄弟。有好东西,她也总想分我一半儿。现在我遇到你们,她却只有女君他们,我不能不管她的。”
太叔玉一拍案面,盘盏跳得老高:“同嫁的事情再也不要提起!”这是要我妹给她做媵妾?!做梦!
夏夫人的眉毛也飞得老高:“就是。”
“我现在知道了,”卫希夷鼓鼓面颊,“嫁人好麻烦的,整天为家里操心,我宁愿娶一个。”
“噗——”太叔玉一口果肉全喷了出来。
卫希夷翻了他一个白眼:“干嘛?”
“咳咳,没没,很、很好!”太叔玉赞同地点点头,又严肃地讲,“夫人辛苦。”
夏夫人娇嗔地横了他一眼,慈爱地摸摸卫希夷的脑袋,忽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根本不需要什么利用一个对虞公涅没有好感的小姑娘之类的,只要有这样的小姑娘在,丈夫的心情就会好,丈夫能看开了,一切自然就都不是问题了。
爱屋及乌,夏夫人也勉强关心了一下庚,笑吟吟地对卫希夷道:“医工正得闲,让他来给你的人看看吧。”
卫希夷笑道:“好呀,谢谢夫人。”
什么夫人啊,你娘肯让你叫我一声阿嫂,夫君该乐飞了。夏夫人右手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这就来了呀。哎,她的头是伤了吗?”依旧是对卫希夷讲的。
卫希夷认真地给二人介绍了一下庚:“庚是我朋友哦,她很厉害的。”
太叔玉呛红的脸恢复了润白如玉的颜色,感兴趣地问道:“怎么厉害的?”
“我喜欢她呀。”
太叔玉僵掉了:“就、就这样?”
“对呀,”卫希夷笑眯眯的,“我喜欢的人都很厉害。”
夏夫人轻易地唱着反调:“如果不厉害呢?”
“那就变厉害好了。”
夏夫人与太叔玉面面相觑,同时朗笑出声。童言童语,却令人不由自主不想去嘲笑,偏想去纵容。
太叔玉笑道:“好,那就变厉害吧。”
夏夫人揉着笑酸的腮:“好啦,我去唤医工过来。”
“夫人没用过吗?”太叔玉低声问。
夏夫人眉眼含情:“我亏不了自己,你才要当心。”话一说完,便扫见卫希夷双肘撑案,两拳支颐,好奇地看着他们。夏夫人脸上一红,脚步轻盈地跑掉了。
太叔玉举匙尝了一勺汤:“味道很好,希夷呀,趁热喝哦。”不自觉就带上了诱哄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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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吃完,医工也到了,看了庚脸上的伤,表示可以配伤药,加速愈合,但是会留疤。庚倒是无所谓地耸耸肩,卫希夷也觉得伤能好就好,唯有太叔玉关切地问:“痕迹会深么?”医工道:“烙伤本就是最容易留疤痕的,又耽误了上药。”庚道:“能好就行。”
这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脸的样子……太叔玉再看看卫希夷也一副不在乎朋友丑的样子,只得叹服:“你们俩可真是配呀。”
卫希夷趁机问医工,是不是麻雀脑可以治冻疮的。医工道:“是闻说有这样一个方子。”
太叔玉笑着转过头来问卫希夷:“是不是要捉麻雀啦?”
卫希夷“嘿嘿”地笑了两声:“借您的弓箭用一用,我会射箭的。”
太叔玉愈发开心了:“是么?那来。”亲自领人去了自己的库房,大方地让卫希夷挑选武器:“你看中什么,就是什么,都是你的了。”
“呃?”
“挑啊,来我教你。”太叔玉今天是过足了做老师的瘾,什么样纹路的弓好用,什么样的弦合适,哪种箭飞得远……讲完了弓箭再讲刀、戈、斧、戟等,又一路说到了兵器铸造时铜、锡的比例,又讲解了这些兵器如何使用更省力。说得高兴时执兵器比划,还让卫希夷试一试。卫希夷握着太叔玉递过来的长刀,沉甸甸的,很有料,不由两眼放光:“这个真好!”
太叔玉问道:“拿得动么?”
“嗯嗯,正好。”
一路讲下来,讲的人不用担心被中途打断,直抒胸臆,听的那个也是津津有味,兴趣十足。太叔玉试了卫希夷的力气,惊奇地发现她被养得很好,体力足、力气也大,普通士卒举起摆时都略嫌笨重的长戈在她手里却服服帖帖。如果不是因为手还小,她应该还能拿得更稳。膂力很是惊人。
太叔玉严肃地道:“不可举过重之物,哪怕勉力可以举起。”语毕,拿起一只箭袋,“它二十支箭也装得,勉强也能塞进二十五支箭,如果一直装二十五支箭,它就要被撑破掉。等你变成一只大口袋的时候,再装二十五支箭吧。”
卫希夷虚心受教,并没有小孩子必要争一争志气的模样,太叔玉简直不能更满意,笑道:“走,看看你的箭法去。”他命人在广庭上洒上一些粟米,冬日乏食的鸟雀不久即至。
卫希夷箭法还可以,固定靶准备十足,对付麻雀稍嫌不足。箭支飞去,擦着麻雀一边翅膀射了个空,麻雀飞起,卫希夷叹口气,又架上一支箭,再寻目标。耳边弓弦声响起,却是太叔玉一箭射穿了两麻雀。对上女孩儿崇拜赞叹的目光,太叔玉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咳咳,说好了要给庚找药的,就要做到呀。”太叔玉好心情地说。然而单膝着地指导卫希夷,怎么射活物,怎么判断风向,怎么判断距离,不同距离的东西如何调整角度,以前屠维正在教授的时候被宫变打断的课程,在天邑的雪日里,被太叔玉接上了。
不多时,地上有了数只麻雀。太叔玉道:“好啦,这些今天够了,趁热用。来,咱们再捉点活的,留着换药。”太叔玉想要安抚人的时候,只要有心,都会感受到他的体贴与周到。庚身上的刺也收起了起来,默默地向他行了一礼。卫希夷捏捏庚的手,挤挤眼睛:“很快手就不痒啦。”太叔玉命执事将医工带下去配药,赏赐了一石粟。
接着,他亲自领着卫希夷,在雪地上用短枝支起一只竹编的笸箩,笸箩下面洒下了更多的粟米,短枝上系了根细绳。两人一起窝在台基下的阴影里,等着麻雀进到笸箩底下,猛地提动细线,几只麻雀被罩到了笸箩下面。
两人潜伏了很长时间,太叔玉对卫希夷道:“鸟为食亡。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取前须看有没有陷阱才是。”
“嗯。”
不多会儿,麻雀脑被取好了,配上了药,热乎乎地涂到了庚的手上,再用细麻布仔细包了起来。太叔玉又带着卫希夷继续捉麻雀,有时麻雀入内不深而惊走,有时为等更多麻雀入内结果它们却吃尽了粟米飞走了……
天色开始变暗的时候,太叔玉终于满足地拍拍身上的残雪,又给卫希夷拍打了一下:“好啦,今天在外面时间够长的了,回来喝热汤,回去要泡热水,记得了吗?算了,我安排吧。怎么了?”
卫希夷呆呆地看着他,透过他的脸,想起了羽,她的姐姐也是这么一直给她讲道理,教她许多事,还细心地照顾她的。揉揉发胀的眼角,卫希夷认真地说:“我以后一定要照顾你的。”
太叔玉一天便没有停过笑,又将她拎起来甩了好几个圈儿。落地的时候,卫希夷道:“您不用这样的,我哥哥的事儿,没人怪您的。”
太叔玉心道,对你多好都是应该的。碍于没有征得女杼的同意,他老老实实不敢耍心眼儿,只是说:“你对庚也很好呀,为什么呢?”
“呃?”
摸摸卫希夷的头,太叔玉道:“我们希夷值得最好的,明天我要处置封地上的事情。”
卫希夷懂事地点头:“嗯,那我教庚认字去。”
“我说,你跟着我看,看看国君要做什么。”
“咦?”
“光听别人说,能学到什么?有些人,要自己看了,乃至做到,才能明白。”
“好!”
下雪天,太叔玉在龙首城里就闲了下来,他所司之职近期没有大事,要关心的是封地上的防雪灾的诸多事宜。今年天气反常,夏秋多雨水,冬天更冷了,初雪的时候就现出了一点苗头,太叔玉早就着手处理封地上的庶务。原本他是将虞公涅带在身边学习的,奈何虞公涅不肯入戏。,卫希夷听得用心,太叔玉愈发满意。
次日,太叔玉处理政务的时候继续带着卫希夷,兼或讲解些天文地理、气候物产。
如是数日,雪早停了,天邑城的主干道也被清理干净了,太叔玉安排的人传来消息——明日王要召车正,大约是商量着新王后车驾等事宜。太叔玉当即往西庭去见女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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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杼在做针线,受到儿女亡故的打击,她鬓边有了明显的白丝,眼神也比一年前略差了一些。针线做得略慢,针脚依旧细密而规整。在做的是北方正旦时常用的用来装香料的荷包。富贵人用来装香料,没有香料的贫苦人也会碎布拼缝小包装一些干果来给孩子打牙祭。
这小小的一只针线活,又承载许多争斗——谁的香料更名贵,谁的样式更别致,谁的刺绣更精美,谁的干果更好吃,哪个青年佩带的是美人的馈赠……
踏进室内,太叔玉的心便砰砰地跳了起来,他是何等人?眼尖而心明,一眼扫去,数一数,洁白的作衬的麻布上打了五个样子。难得心里掰了一回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全家五个主人,有我一个!有我夫人一个!
太叔玉乐颠颠的,说话带着笑音:“外面的消息,明日车正要入宫,他看不了他的府上,到时候,随您施为。”
乐成这样了……真是惨不忍睹。
女杼面无表情地表示她知道了,又叹了一口气,将麻木往前推了推:“老了,做不动活计了,只能做些小件了,太叔选一个吧。”
太叔玉看哪个都好看,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看上了一个用炭条勾出花朵样子的,伸出修长的手指一点:“这个好不好?”
女杼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太叔玉见她没有生气的样子,便讲了今天与卫希夷授课的事情,着实夸赞了一番。女杼微侧着头,眉眼间有一丝疑惑:“你这样做得很好呀,怎么虞公反而不肯听呢?”
这真是一个无解之谜!
女杼续道:“骤然冷落,大寒大暑,易生病症,对你不好。”
太叔玉被关心得骨头都轻了,忙说:“我有分寸的,您放心。”
女杼闭嘴不说话了,似乎有点恼火,开始送客。
太叔玉知情识趣地走掉了,临走前又说了一遍:“明日备好了车驾,我来奉您出行。”
女杼不理他了,太叔玉笑吟吟地去寻夫人说悄悄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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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出行这天,一大早,太叔玉便亲自安排了车驾,火盆等物俱备,卫应打瞌睡的小被子都给准备了,端的是周到仔细。行进的路线也安排好了,保证不会出现上次行程被女息打断这样的事情。
一路果然走得十分顺畅。
到了车正府门前,门上仆役不敢阻拦,唯有一老执事苦兮兮地上前对太叔玉道:“上卿,敝家主人并不在家,家中只有女眷,可不方便。”
“女眷怎么了?”太叔玉一撇嘴,“哪里来的这般奇怪的说法?”谁家女眷不能见人呢?贵妇贵女,不喜被庶人奴隶偷窥是真,见同样身份的客人,如何不能?
老执事一脸愁苦的模样,扎着两臂:“上卿见谅。”
硬闯确实不雅,太叔玉皱皱眉,搬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底牌:“夫人——”拖长的调子,带着几分戏谑的味道,能将戏谑的表情做得令人不觉得冒犯,太叔玉果然还是那个天邑城里口耳相传的美人。
夏夫人下了车,自己不讲话,命侍女上前与老执事对峙。侍女颇得夏夫人真传,提高了声音问道:“我们夫人登门拜访,府一个能见人的女眷都没有了吗?”
老执事一口老血哽在喉间,苦哈哈地收回了扎着的胳膊:“您请,贵客请。”拼命使眼色打暗号,让人跑去找太子庆回来救场。
太子庆如今做了车正,府邸自是不如南君之宫城,比起太叔玉的府邸也要小上许多,倒是收拾得整齐极了,他家里的树都长得一样高,树冠也剪得一样大小。两面回廊上挂的鸟笼都是对衬的,奴隶下仆的衣饰、发型也都是一模一样。
太叔玉叹为观止,他自认自己的府邸、在祁地的宫殿已经是打理得规整的典范了,不想车正比自己还要……整齐。恐怕申王的宫殿里,也不能做到如此整齐划一,至少女奴们的装饰是做不到的。
到了正室坐定,太叔玉夫妇尊贵,被老执事让了上首,太叔玉道:“我夫妇今日只是陪客。”让女杼往上面坐,女杼只是随意拣了下面的一张座席坐了,太叔玉无奈,只得在上面坐了。卫希夷有点紧张地握着庚的手,小声说:“小公主人很好的,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左等右等,当门口出现两个剪影的时候,卫希夷一下子直起身来。来的是许夫人与女媤,不但没有许后,连女莹也不曾出现。卫希夷菱唇微启,看了庚一眼:“不是王后,是夫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庚冷静地道:“车正软禁了他的母亲。”
“咦?”
庚皱起眉头道:“他的母亲很不好,不想放出来吧。那个小公主,是小孩子,不让出来也不算错。”
许夫人也衰老了许多,与女杼见面之后,两人四目相交,许夫人不由苦笑:“再没想到还能有再见之日。”
女杼打量着这二人,许夫人憔悴,女媤也没有青春少女的活力了,满目哀婉之色。待二人坐定,女杼才缓缓地道:“早该来拜见,总是有事耽误,太子也不肯见我们。夫人还好吗?”
许夫人露出一个迟滞的笑来:“车正视我如母,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再也不能回去啦,看不到两个孩子了。”王子喜与羽照蛮人习惯便是成婚了,许夫人并无多少责怪之意,只是哀叹。女媤端端正正坐着,唯有眼睛里透出一股哀愁来。
女杼询问许后,许夫人与女媤还未开口,老执事便说:“女君病了。”
自来天邑,他的母亲就不见客了,但是请罪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出来了。
庚悄声对卫希夷道:“假的。一来就说病,不见客,请罪的时候还好好的出来,请完罪又病。推辞生病不见客,是天邑的套路。”
真是童言无忌!老执事虽老,依旧耳聪目明,不免一脸尴尬。夏夫人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她找到了庚的正确用法。
正在尴尬时,远远地大门处传来了一片嘈杂的声响——太子庆回来了。
太子庆在天邑自然不再是太子了,他抛弃了父亲的国家,也抛弃了姓氏,因为做了车正,便姓了车。现在或许称呼他为车庆,更合适一点。卫希夷之前见过他,在南君的宫殿里,太子庆是意气风发的,到了这里,却有一股奇怪的感觉。以前太子庆对卫家还是颇为客气的,现在正眼也不瞧一个。
直到太叔玉起身与他见礼,卫希夷才恍然大悟——他这不是在学太叔吗?
从衣饰到举止,再到讲话的节奏,车庆都在极力模仿着太叔玉。遗憾的是,太叔玉自己开始有了些微的变化,车庆还在模仿着当初的那个太叔玉。
两人见过礼,宾主坐定,许夫人便带着女媤离开了。太叔玉大大方方地、坦坦荡荡地无耻着:“我奉王命看顾锃之遗属,女郎心念旧友,虽知车正有顾忌,还是强行登门了。”
车庆眼睛在女杼母子三人身上扫过,十分地冰冷,他向以太叔玉为偶像,对太叔玉的态度倒是十分礼貌:“上卿见谅,旧事不过是一场大梦,仆不愿再提。”说话间,看了卫希夷一间,目光柔和了一点,似乎对她印象还是不错,额外讲了一句:“什么故友,什么旧主,都已灰飞烟灭,忘了吧。原就是僭越之事,如今该回归正途了。阿莹也不是什么公主,不过是车正的妹妹而已,我也不是太子,只是车正。如今大家都在天邑,你非我之臣,我非汝之君。以后请唤我车正,至于阿莹,就是阿莹,不是公主,天邑的公主是王的女儿们,不要为阿莹惹麻烦,也不要为你自己惹麻烦。”
原本是为了解决君臣旧谊而来的女杼与太叔玉都怔住了,庚也有点犯傻。
这三个都不是会为这等事尴尬的人,庚继续面无表情蹲在卫希夷身后,警惕地看着车庆。女杼继续面无表情,一点也不觉得是被冷落了。唯有太叔玉打通了任督二脉,脸上微笑,眼中带点叹息之色:“何必如此绝情呢?”
车庆严肃地转过脸来问女杼:“听说媪本是北人南徙?”
女杼看了他一眼,没否认。
车庆压抑着爆发的情绪,字字喷火:“媪当知北地情形,看到蛮人那个‘王城’那个‘王宫’,那个‘王’与‘王后’,我这个前‘太子’,是不是在发笑?看看天邑吧,这才是真的王城!一生能有多少年?我在一个谎言里活了二十载。我的母亲告诉我,许国上邦,告诉我是人上人!到了许地,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到了天邑,我又看到了什么?!我的衣饰在他们面前比逗笑的侏儒也不好上哪怕一点,我的学识全是经过修改的,说出来惹人发笑。我在谎言里活了二十年!”
车庆深喘了一口气,问太叔玉:“抛弃谎言,很绝情?”又对卫希夷道,“阿莹还在做着梦,我得让她醒来!你也是,醒了吧。”
卫希夷要说话,被庚拉住了袖子,用车往后拽:“别理他!”卫希夷挣扎了一下,庚道:“被人讨厌的话,我来讲就好了,”然后大声说,“你享受了二十年!觉得他们错了为什么不去纠正,却躲到了这里?”
车应倒吸了一口冷气,送客了。
庚小声抱怨:“真是输不起。”
夏夫人险些当众笑场,小妹妹真是拣了个宝贝。身为中土之人,蛮夷向化,夏夫人与有荣焉。僭越之人众叛亲离,也不能让她觉得不好。然而车庆委实无情了些,又不给太叔玉面子,夏夫人提起裙摆就站到了丈夫一边。
一行人再无牵挂,出得门来,女杼领着儿女在门外又行一礼:“既然车正不再要君臣之义,就此别过。”她做事,是万不肯有疏漏把柄在的。
回到车上,除了卫希夷还在为女莹担心,余人皆是开怀,庚作了个深刻的总结:“他们没有担当,哪怕还妄图差遣你们,都不能理会。”
卫希夷犯愁道:“可是不知道小……阿莹现在怎么样了呢。”
太叔玉心情不错,拍胸脯保证:“这个交给我了,总让你们再见一面的。倒是公子先那里,比见车正的妹妹还要方便些。”姜先母亲要嫁,姜先的活动也自由了许多。太叔玉不卖关子:“明日我向王进言,让公子先多出来走走,看看天邑之繁华壮丽,以收其心。”
安排得挺好的,卫希夷心情好了一点儿。这份好心情只持续到车子停在太叔府门前,在那里,虞公涅立在门口,手执长鞭,虎着脸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