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十五年,生死的界限被跨越,两人再次相拥。
晟曜珍而重之地抱着白晓,全副心神都在感受她的体温。白晓靠在他的怀里,环抱着他腰背的手施加力量,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太好了……太好了……”晟曜喃喃。
白晓的哭泣声,对晟曜来说犹如仙音。而在此之前,白晓就是看小说看得掉眼泪,他都要怜惜心疼一番。如今不是幻听到那魂牵梦萦的声音,而是亲耳听到她的声音,哪怕是哭声,都是莫大的幸福。
白晓的情绪似乎没有晟曜那么强烈。她哭了一阵,就推了推晟曜,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
晟曜怅然若失地松开怀抱,见白晓掏口袋的样子,蓦地反应过来,也跟着掏口袋。白晓掏了个空,晟曜摸出了口袋里的纸巾。
十九岁的晟曜不会随身带包纸巾。他跟大多数这年纪的青少年一样,糙得很,口袋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六十岁的晟曜衣服口袋里却是塞了些日常用品。他的身体变得年轻了,意识也有些恍惚,之前犹如失忆般忘了自己和白晓相遇后的四十一年人生,还当自己刚上大学,回家是回到父母的老房子,衣服也是从收纳柜中找出来的少年时的旧衣,但几十年的生活习惯,不知不觉已经印刻进了灵魂。
就像是他对白晓的爱。
晟曜给白晓擦了眼泪、鼻涕,嘴角不自觉地挂起笑容。
“我得救了吗?这边是医院?”白晓自己拿了纸,一边擤鼻涕,一边好奇地看看周围。
晟曜一愣。
“老公,你好像变年轻了。我抢救的时候,你还去做了个整容?”白晓又疑惑地打量晟曜,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的话,乐不可支,“还是我的眼睛换过了?”
晟曜凝视着白晓,脸上的笑容变得苦涩。
“老公?”白晓愣住了。
“生生,你听我说。”晟曜拉住了白晓的手,“你不要怕,现在,耐心听我说……”
……
诊室内,医生写完了病例,笔尖点在雪白的纸张上,一歪头,就看到站在走廊上的晟曜和白晓。
晟曜背对着他,但只看背影,都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他的声音倒是极其平静,不疾不徐,时不时还有停顿,像是在等白晓消化他所讲的内容。
白晓露出半张脸,随着晟曜的叙述,头一点点低了下去,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她的表情。
医生将笔帽盖上,也将病历合上。文件夹被他放回到了文件栏中。那支笔则在他的指间旋转起来。指甲上的人脸随着他灵活的动作摇头晃脑。
……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白晓长长地叹息一声,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生生……”晟曜有些不知所措。
白晓抬起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脸,“谢谢你,老公。我没事,别担心。我只是……我这是死而复生呢。只是隔了那么多年……爸妈……爸妈他们都……”她的眼眶中积蓄起了泪水。
晟曜抿了抿唇。
“你给他们……安排好了?”白晓揉了揉眼睛。
晟曜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谢谢你。我是个不孝女,多亏了你……”白晓放下手,笑容变得真诚了一些。那笑容很快就散了。她迟疑着,重新握住了晟曜的手,手指摩挲过他的指根,认真问道:“你呢?三十五年了,你……”
“我退休了呢。”晟曜笑起来,像是非常开心,“刚退休,不用工作了,每个月领养老金,多好啊。我们以前就常说要退休、退休真好……”
白晓也跟着笑起来。
“而且现在,我变年轻了,你也回来了……你回来了……”晟曜手一收,将白晓拉进了怀中,重新抱住了她。
白晓踮着脚、抬着下巴,靠在晟曜肩头,“老公……晟曜……三十五年了,你没有遇到别人吗?”
晟曜握着白晓的肩膀,皱眉和她对视,“你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和别人在一起?”
白晓怔怔望着晟曜。
“你对我就没信心吗?”晟曜不满。
白晓笑了起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脑袋撞进晟曜的胸膛,用力地勒住了晟曜的腰。
晟曜拍抚着她的后背,像是在哄孩子,“没有别人,只有你,一直、一直都只有你……”
白晓点点头,脑袋蹭着晟曜的胸膛。
哒哒!
两声异响,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温馨甜蜜。
晟曜回过头,怀中的白晓也探出了脑袋。
医生坐在诊室内,翘着脚,手搭在办公桌上。刚才的声音正是他手指敲击桌面发出的声响。他现在仍在有节奏地快速敲着桌面。幽蓝色的眼睛和另外两双眼对上,能看到那眼神中的不耐烦。
晟曜顿时紧张起来。
他牵着白晓走入诊室,“医生,抱歉……太感谢你了!你”说完这句后,他就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一般病人家属面对挽救亲人性命的医生,应该是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毫不犹豫就抓着人的手,不管是鞠躬,还是磕头,总有所表示,也是自身情绪的宣泄。
可他遇到的医生,不是救了妻子的性命,而是恢复了他的年轻,还让亡妻死而复生了。
这样的事情,太不可思议了。这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事情。应该称之为神迹。眼前这个穿着肮脏白大褂、从没摘下过口罩的人,或许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某个神,或是……
晟曜握紧了白晓的手。
白晓就比晟曜淡定多了。
她落落大方地朝着医生一鞠躬,“谢谢您!”起身后,略有犹豫,拉了一下晟曜,“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这时候,比起鞠躬,应该跪地磕头更有诚意吧。
晟曜如此想到。和他向来默契的白晓已经有了行动。
两人就要跪下,却听医生忽然开口:“诊所要关门了。”
这是不怎么委婉的赶人话。
白晓“啊”了一声,“对不起,耽误您了。打扰您那么久。那我们明天过来,再来感谢您。您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您对我们是有大恩。”
医生点点头,却没提什么要求。
白晓拉拉晟曜,就要走。
晟曜却是没动,看看白晓,谨慎地问道:“生生这样就可以了吗?她这样……她这样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要做什么检查,开什么药吗?”
问出这样的话,晟曜又觉得荒唐。
白晓死而复生,可不是一般的被治愈了疾病、抢救了生命,这样的情况,需要什么后续治疗?
晟曜想象不出来。
白晓诧异地看向晟曜,好像他说了傻话。
医生眼中的光芒一闪,“治疗的确还没完成。”
晟曜一颗心提了起来,“还要做什么治疗?”
白晓在旁沉默着,只是稍稍握紧了手,更用力地抓住了晟曜的手掌。
“先留院观察吧。”医生说道,指甲上传出了窃窃的笑声。
晟曜不安地问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医生语带笑意,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他的十个指甲各自发出声响,看起来十分兴奋。
晟曜和白晓对于这异常都只是看了一眼。
晟曜急忙问道:“生生会怎么样?她现在这样……她还没全好吗?还需要什么治疗?”
“得看看再说。”医生像是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白晓突然露出笑,安抚地拍拍晟曜的手臂,“你别急了。就是开阑尾,都要在医院住一天呢。我这样……我留在这儿,好好配合医生治疗,你别担心。”
晟曜想想,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医生的手段明显不是正常的医疗方式。
他惴惴不安,在医生和白晓面前却不好表现出来。
白晓抱了抱晟曜,“阿曜,老公……我回来了啊……”
晟曜心中一动,也抱住了白晓,“是啊,你回来了。”
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这也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晟曜紧了紧手,又松开,替白晓理了理她刚才蹭乱了的头发,“你乖乖听医生的,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我们治好了病,就回家。”
白晓笑着点头。
医生又敲着桌子催促起来。
晟曜赶忙道歉。
白晓推着他,往诊所外走。
“你好好听医生的,不要怕。”
“嗯。”
“今天先将就一下,我明天带你的衣服,还有牙刷毛巾过来。你想吃什么?我明天给你买早饭过来。刚忘了问医生了,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忌口的……”晟曜懊恼地说道,想要重回诊室。
“你别操心了。”白晓推着晟曜,“赶紧回去吧。回去早点休息。你一定辛苦了。”
晟曜想想自己这些天的经历,不由失笑,“我现在十九岁的壮小伙,身体好着呢。”
“那也得好好照顾自己。”白晓温柔地说道,“好好照顾自己。别担心我。”
晟曜心头一阵酸涩,但对上白晓的脸,那阴云顿时消散了。
白晓踮脚在晟曜脸上亲了一口,又推推他,“快回去吧。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呢。”
晟曜笑起来,也亲了亲白晓,“对,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他推开了诊所的玻璃门,回头,就见白晓还站在诊所门口,隔着玻璃门,对他挥手。他也挥挥手,忽的看到诊所上方的霓虹招牌熄了灯。一条街,仅余下诊所内亮着灯。诊所内的灯光也在渐渐转暗,像是医生关了里头房间的一盏盏灯,就要关到门口了。
“你也快回去吧!早点休息!”晟曜说道。
白晓点点头,没有再依依惜别,而是转身进了诊所内。
对白晓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分别。他们每天上班、出门都会经历这样的分别。
那是他们曾经所习惯的日子。
对晟曜来说,这却是时隔三十五年再次经历的分别。
晟曜怔愣地看着怪物诊所的门,直到靠近门口的最后一盏灯关闭,他才离开。
他看看周围,从被树影遮蔽的路灯光芒中,分辨出了怪物诊所隔壁的“友邻房产”招牌。
他这是在岳父家附近,是西门出来的那条路。
如小乖乖宠物店的那位年轻店长介绍,从西门出来,一点点路,房产中介边上,有一家怪物诊所,医生十分厉害。
这一切好像小时候听的退休老中医故事。只不过,他小时候只是听闻长辈滔滔不绝地赞叹那些名医,未曾见过。如今,他见到了传说中才有的复活……
晟曜想到了白晓,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像是真的回到了十九岁,轻快地蹦跳着走路,脸上洋溢笑容。
他准备今晚就在岳父家睡一觉,明天一早过来,给白晓带早餐。她喜欢这附近一家的小馄饨,从小就吃那家的小馄饨。小馄饨应该能吃吧。
欸,不行,还是得回家一趟。岳父家里可没有白晓的物品。他得回家去拿。白晓那些东西都被他收了起来,虽然每年都有晾晒、清理……要不要买新的呢?新衣服、新毛巾也得过水,不能买来就用。唔,毛巾还是得新的,还有牙刷。其他的东西,就用以前的吧。这样,白晓应该也会习惯一些。
晟曜打定了主意,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手机上显示的日期,让他一阵出神。
白晓……真的活过来了呢……
晟曜想要喜极而泣,但看清现在的时间后,又急了起来。
现在这时间,跑快点还能赶上末班公交。
晟曜奔跑起来,跑着跑着,又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
电视房内,屏幕中的晟曜奔跑着,跑得并不算快,没有他在墓园里的风驰电掣。
他的脸上多了之前不曾有的笑容,眼睛熠熠生辉,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医生靠在沙发上,指甲们闹了一阵,又归于平静。
……
晟曜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年龄。十九岁少年的“跑快点”和六十岁退休大爷的“跑快点”,是两回事。
他到了公交站台,发现自己多出了半个小时的空闲。
车站对面就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晟曜摸了摸肚子。不知道是不是恢复年轻的缘故,他现在饥肠辘辘。
再次确认了一下公交的到站时间,晟曜去了马路对面的便利店。
叮咚——
自动门打开,铃声响起。
便利店内只有一位客人,坐在长桌角落。店员听到声响才从后头员工室出来,对晟曜说了声“欢迎光临”。
晟曜拿了货架上仅剩的那份便当,结账,等加热,端着便当去了落地窗前的那张长桌。
他拆了包装,呼噜噜地吃了起来,脑海中却是不由想到了白晓的手艺。
他有三十五年没吃过白晓做的饭了……
他会下厨,但手艺比白晓差多了,就只有一道蛤蜊炖蛋,做得特别好,堪称酒店水平。白晓则是样样精通。她烧鱼的水平一绝,但并不喜欢吃鱼,嫌麻烦,每次都是他挑了刺,夹给她吃。在外头吃饭的时候,同桌的人总是为此起哄。
晟曜吃着便当,笑得像个傻瓜。
他瞥见对面的公交站,想起自己要赶末班公交,急忙扒拉完一盒饭。
拿着空塑料盒起身时,晟曜看到了同桌角落的那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脑袋像是要埋进便当中,筷子拨弄着米饭,眼睛半开半合,显得萎靡不振,随时要睡过去。他穿了件长袖的衬衫,布料贴着手臂,左袖上有着斑斑点点一片痕迹,像是血。桌面上,也有血迹擦过的脏污。
晟曜脚步顿住。
年轻人的脑袋一个小鸡啄米,鼻子撞上了筷子,瞬间惊醒过来。
他抬起头,左右看看,和晟曜对上视线,又顺着晟曜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左臂和桌面。
年轻人赶紧放下筷子,捂住了左手,又拿了纸巾擦拭桌子,讪讪解释道:“我,那个,我皮肤过敏,抓破了,出了点血……就是皮肤过敏。不好意思。没碰到你吧?”他一边问着,一边捏着纸巾,检查周围其他地方,还解释道:“我没有传染病的,前年大学毕业的时候还献过血。”
晟曜觉得这样的解释有些耳熟,只是年轻人全无白晓那种淡定从容。
晟曜想到白晓,心情就开朗起来。
他主动关心了这个陌生人,“听起来挺严重的,到医院去看看吧。”
话说出口,他脑海中浮现的是怪物诊所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