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单方面的收割战，大约只持续了两个时辰，天蒙蒙亮时，鞑靼军队已经开始对整个战场开始了扫尾工作。
凌晨的山谷幽闭宁静，空气中朦朦飘着一层血雾，穿堂的溪涧也被染成了血红色，羽林卫的尸体以各种姿势被钉在了这里，脸上露出骇怕的神情，永久被留在了这片山谷里，直至风化湮灭，与这天地真正融为一体。
整个山谷呈葫芦状，出口一直被鞑靼军队把控着，所以小小没能找到机会逃出去，只能一直躲在一堆尸体下面装死。此时的她满脸血污，一动不动埋在那儿，与一堆尸体在一起，倒也不显违和。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鞑靼军战场扫尾时，居然会来回检查，在每一具尸体上戳来戳去，以防疏忽了像小小这样的漏网之鱼。
她只觉头皮发麻，悄咪咪地一点点往尸体堆更下面挪去，只留右边肩膀在外面，这样即使一会儿鞑靼士兵过来检查，也能避开要害。
那检查战场的鞑靼士兵脚步声越来越近，小小绷紧了全身肌肉控制住自己不要动，全力等着那矛戳过来时，自己不会因痛而下意识地反应，露了馅儿。
一步，两步，三步，此时脚步声就在小小耳边，她能感觉到那鞑靼士兵正在戳她右边的那具尸体，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她屏住呼吸，闭上眼睛，捏紧拳头，等着那致痛的一击。
然而等了许久，那矛却迟迟没有戳下来，小小凝神细听，原来远处正在鸣角收兵，那检查的鞑靼兵就一脚踏在小小的肩膀上，走了过去。就这样，小小幸运地死里逃生，过了这一茬。
听着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小小仍然趴着不敢动，一直到她感觉过了很久很久，耳边只余风声了，她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先环视一圈，那些鞑子的确都走了，她才爬起来，活动着早已僵硬的身体。
望着眼前的尸山血海，小小没有那种死里逃生后的侥幸、后怕的感觉，相反，她惶然又迷茫，接下来，去哪儿？
今夜以前，不想办法把身体内的毒解了，自己一样要毒发身亡，可是，如今自己每一天都挣扎在死亡边缘，既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去管自己身体内的毒。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染的血早已干涸，指甲缝里都是褐色的粘稠物。两世走来，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觉到死亡对自己的如影随形，自己的死亡，还有别人的死亡，都触手可及，她觉得很快，自己就要习惯死亡了。
迷惘地发了会儿呆，她决定，往来时路走去，回到源陇县，至少那里有自己熟悉的廖将军和胖城主。
只有看到熟悉的同伴，曾经并肩作战的朋友，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疲于奔命，忐忑不安着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小小朝着她认定的方向走去，她以为她是在前往源陇县，可是前面说了，她是一个天生的路痴，实际上，她正不自知地沿着鞑靼军队行军的方向走去，跟在他们后面远远尾随着。
一路行来，路上的活物就小小一个，她又渴又累，可是她不敢停，一来时间不允许，不在夜里以前到达一个城镇，她就要毒发身亡在这半道上；再来这乱世，自己一个女子，满身血污地落单行在路上，她恐惧自己可能遇到的任何人或物。所以即使累得晕眩，她也不断告诉自己：回去，回去就好了，回去……
在这样的自我暗示下，小小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前行的路仿佛无边无际、永无止尽，整个世界安静地好似自己聋了一般，逼仄地让她恍然生出，自己大概是全世界最后一个人类的荒谬感。
与此强烈对照的，是内心对回去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不只是回到源陇县，而是回到玲珑镇，回到母亲林宛宛身边，还有云锁和小六子，以及，珍裴。
想到珍裴那张如花似玉的俊脸，小小不自觉就笑了，然后就笑着笑着哭了。她自问，自己果真那么爱珍裴么？大概，也不一定吧，如果真爱，又怎么会在得知珍裴最初对自己的算计后，就果断放弃了他呢？
其实现在想来，珍裴算计自己，可是自己当初不也图人珍家的势力么？不也算计借他的势力来打击白府么？
不过是场利益交换罢了，自己又气什么呢？……大约是自尊心的受伤吧，虽然事后珍裴后悔了，也劝自己离开京城这片是非地，但也许是初恋的缘故，自己总不能容忍除感情以外的任何杂质掺杂在里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那种对感情纯粹的强迫症，说到底，大概就是不够爱吧？
可是如今一天天地从死里逃生，见识了太多的生死无常后，这样的强迫症不药自愈了，现在想来，能够活着，然后爱一个人，多好？哪管这么多纷纷扰扰和不甘心？爱他，就是爱全世界，爱活着的感觉，爱那个爱他的自己。
想到这里，小小就从恍然中活了过来，她突然觉得有力量重新灌溉到她沉重的四肢中，从爱他的心情里，汲取了无限活下去的力量。
珍裴，如果我活下去了，回去后，一定会好好地爱你。
走了大半日的路，差不多在申时三刻左右，小小总算来到了一个城镇关口。
这里的城墙与源陇县形似，都是高高、巍峨的城墙上筑着敌楼、烽燧、墩台等等，可见也是一个军事关隘，只是规模略小于源陇县。且城门破败，墙上的垛口处、墩台、甚至是墙面上、地上，到处都是士兵战死的尸体，多数是大秦边防军打扮，少数也有鞑靼的士兵，可见此地不久前刚与鞑靼军队交锋过，惨败并被攻陷了。
小小拖着疲累的身体，慢慢挪到城门口，从地上破碎的城门牌匾上，勉强认出“平凉关”三个笔走龙蛇的大字。
她扶着墙，累极地慢慢靠着坐下，自言自语道：
“擦，居然方向走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