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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主之宝石彩蛋
1968年,纽约。
大雪。
受不得电气干热的我在狮头大的一只铜座缕空薰炉里放满宁夏灵武的砟子炭,这种炭质地酥软,无点滴烟尘,燃尽后只留一扑白白的灰迹,最好的是火力颇炽,温暖我这座百十立方公尺的屋子也只需半个多小时而已。
然后再点一只镏金手炉放进怀里,熏得周身都热热的,才在巨大的黑框玻璃窗前坐下来,取出我新近得到的一只彩蛋,细细做起清洁来。
这只彩蛋高约25厘米,表层密密覆盖着黄金梗的纤细稻谷,麦粒是无数精光四射的钻石颗粒,由鸽血红宝石组成的弧形十字架横贯在它的正前方,十字架下,素雅色泽的铂金圣母紧拥死去的圣子悲痛至地老天荒。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来清理它的,每碰触擦拭一记,都要赞叹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有些冷,小心翼翼放下彩蛋,站起身来,预备去熏炉旁往内加些火炭,这才发觉玻璃窗前居然立了一个人。
她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俗丽的头巾上堆起微型雪山。眉骨高耸,投下锐利的阴影,并不是本地人所有的特征。
我推开门走出去,轻轻打声招呼。
她吓一跳,连忙解释。
“我只是想看看,想看看……”
我温柔地笑了笑,注意到她的衣袖已经磨损出毛绒。
“那么进来仔细看吧,外面很冷。”
她犹疑。
“请吧……”
我拉开门,上面的岫玉青鱼立刻琳琳当当响起来。
她噫一声。
“刚才你出来的时候没有响声呢?”
“哦……你说这对小鱼吗?它们势利,只会在客人来临的时候作响,我出出进进它们是不理的。”
对于我的回答她不禁笑了,略微整理一下身上衣物,拍去雪花,贵妇一样端庄地走进店堂。
我招待她在我对面坐下,请她喝我心爱的蒙顶石花茶。
“谢谢你,善心的小姐。”
“不用感谢,你是我店内客人,理应殷勤。”
她环顾四周,未老先衰的面容上泛起阵阵苦涩。
“客人?……小姐……”
“请叫我时间。”
“时间……小姐……你这里的东西,只怕没有一件我买的起。”
“这也很难说。”
我坐下,转动那只熠熠生辉的宝石彩蛋。
“当年罗曼诺夫王朝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是何等的奢华尊贵,又与王后亚力山德拉感情深笃,生养活泼美丽的三女二子,谁不称羡?但一日寒冷凌晨,他与他的王后,以及他们的王子公主被人聚拢在阴暗的地下室内,一个不留全部被乱枪打死……正所谓朝晴暮雨,无人可知一分钟之后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莫非你这只正是法贝热彩蛋?”
她低低的说。
我含笑点头,照划十字圣号方向,依次点按宝石彩蛋上突起的小小麦穗,蛋壳啪的一声打开。
内壳上镶满米粒大小浑圆粉红珍珠,机括转动,发出铃铃声音,正是那首最简单的复活节诗歌旋律,然后壳内冉冉升起一只晶莹剔透的翡翠小蛋,乐声一毕,它缓缓如花朵一样张开,里面竟然还藏着一尊小而微的象牙雕塑,天使飞舞圣母双手合十感谢上苍,信徒们拥簇着复活的耶稣,徐徐转动,这时乐声又起,正是“耶稣再临”。
“天啊……”
看着惊讶得难以自控的她,我微微笑。
“它是法贝热最后的作品。大革命前夕,国王拆散了他所拥有的皇室珠宝,请法贝热用它们制作这只彩蛋,其间大革命爆发,法贝热财产充公,本人则流亡瑞士,他时断时续苦苦工作了三年,才终于完成了他对尼古拉二世的承诺。”
我一点点地合上宝石彩蛋。
“时间小姐……”
她沉默了很久,才开始说话。
“我有一个小女儿才5岁,今天早晨她没有去学校,因为学校今日举办‘寻找彩蛋’活动,每人需要交8美元,假如我让她去,那么整整一星期我们就没有面包吃。”
我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孩子可以有很多很多的巧克力、陶瓷、金属,甚至有金丝镶嵌和宝石镶嵌的漂亮彩蛋,而她却连一只塑胶彩蛋也没有……我也不明白……我日夜努力工作,帮人清扫,洗衣服,搬货,可是拿到手的钱永远都不够我和女儿的房租和饭钱……”
她的手指抓住路易十四风格写字桌的表面,钝而平的指甲在坚硬的桃心木上划出淡淡白色痕迹,声音低沉嘶哑。
“我为她取名维多利亚,那是公主的名字,可是她还是只能吃鱼杂,干面包,和小偷妓女住在一起……上帝啊,我们已经腐烂于此,为什么我的女儿还要继续这种贫贱的生活!”
“你为何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安于现状呢?”
“安于现状?不,时间小姐,我希望我的女儿可以成为一个小公主,就像那些节日里坐着白色马车游行的小公主那样,戴着钻石微笑挥手……即便一分钟、半分钟也好!”
墙壁上的橡木大钟沉沉敲响。
她好像被突然惊醒,有些恍惚地站起来。
“对不起……我应该回去了。”
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说了这许多话,令她窘迫不安。
我站起身。
“这只宝石彩蛋,我愿为你保留90天。”
她凄然地回身笑道。
“时间小姐,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愉快地微笑。
“谁知道呢?”
纽约的大雪连续七天才停,而黑暗的经济大萧条仍然笼罩整个美国。
我恪守诺言,保留了那只宝石彩蛋已经足足88天。
门前的岫玉青鱼急切地响。
她抱着一个孩子走进来。身后尚跟随着数名年轻的先生,其中一名绅士衣着尤其华贵,但面色苍白,眼中隐约有着愤愤之意,并不住地看向另外数人,显然受到胁迫。
她一直走到我面前,灰兰的眼珠盯住我。
“时间小姐,你说过可以为我保留90天。”
“是的。”
我拿出那枚宝石彩蛋,放到小几上。
所有的人发出惊叹。
她将怀里的孩子靠近那枚彩蛋,冰冷的触感让昏昏沉沉的孩子睁开了眼睛。
蔚蓝色的眼睛,纯金的卷发,确实是犹如天使一样的孩子。
孩子看着那枚彩蛋,脸上出现了天真的笑容。
“妈咪……妈咪,这就是你和我说的那粒蛋吗?哦,它真美,比温蒂的,不,比雪梨亚的那颗蛋都要美,比我见过的任何蛋都要美。它一定是公主的彩蛋……”
她向我点点头。
我会意地打开机关。
倏地,层层宝石映亮了孩子苍白的脸。
“圣子复活彩蛋!”
被胁迫而来的那位先生不由得脱口而出。
“我买下它了。”
她坚决地说,无视于身后那位的惨白脸色。
“我用支票。”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签过名字的空白支票,填上我提出的数字(自然不菲)交给我。
“你现在就打电话到银行去兑现它吧,时间小姐,感谢你为我保留这只蛋。”
她身后几位将帽子压低的先生适时地踏上一步,递上名片。
我看一眼名片上的名字,再一看那几位的面容,多么明显,他们来自于同一个地方——那张名片并不属于我面前的年轻人,它来自于这里的一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好人”,他藏在黑暗之中,如同一只章鱼,触手伸向四面八方。
如果不是这位热衷于帮助同乡的先生,一个只有双手与信仰的穷苦女人,只怕得不到这样的“公正”。
“我相信你。”
我将支票与名片全部翻转过来放进桃心木写字桌的抽屉里。
“妈咪……”
细小的声音牵回她的注意力。
“妈咪……妈咪,我……我可以碰碰它吗?”
“当然。它是你的。”
她拿起那只宝石彩蛋塞进女儿的怀里。
孩子纤细的小手紧紧地抱住,脸颊摩娑着,失血的唇亲吻着那只蛋,过激的动作令披在孩子身上的大衣落了下来,
可怕的残缺躯体赫然入目。
孩子暴露在外的皮肤洁净如雪,但还是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不是因为血或是腐肉——将死之人必然有着这种气味。
她立刻为孩子裹回衣服。
“妈咪,你真的把它买给我了吗?”
“是的,它属于你了。它是你的蛋。”
她肯定的回答。
阴霭的云层间投下细细的金色光束。
圣子复活彩蛋发出璀璨的光芒。
此时的孩子就是一个无比亮丽无比骄傲无比完美的小公主。
虽然只有短短那么一会。
孩子的微笑出现了一丝扭曲,这个诡异的表情留在她小小的面孔上,手无力地垂下来,彩蛋跌落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个年轻的先生上前来握住孩子的手腕,摇摇头。
她安静地把孩子抱紧,问我。
“时间小姐,你可以借我一把锤子吗?”
“等一下。”
我去后面的架子上取下一柄坚实的铜锤。
她接过来看一看把手上精细的花纹。
“你这里全是珍贵的东西……”
我欠欠身。
“此物权做赠送品。”
“谢谢。”
她道谢,而后挥起锤子,狠狠向那尊尚开启着的彩蛋砸去!
精细的象牙雕像,翡翠的小蛋数秒内化为了片片碎末,内壳上的粉红珍珠溅的四处都是,暗藏在其中的机括被扯断毁坏,薄薄的铂金外壳被强大的外力扭曲,黄金的麦穗丝丝剥裂。
她用尽了力气敲打,折损,破坏!
直到这枚珍贵罕见宝石彩蛋的一丝一点原型也不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她才缓缓地放下锤子,再度抱紧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孩子。
昂着头,王后一样地,走出我的店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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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鬼
年复一年。
在深黑沈静的水底,溺死的我幽幽的唱着曲儿。
水草苍绿,发丝一样纠缠在已化作白森森骨骸的尸身上,手指长银色的鱼在其间悠悠平缓地穿行,我的血肉曾经喂大了它们的祖辈。
偶尔有仓促经过的船只,粗暴地在翡翠色静止凝固的深色里锐利地剖裂出一道狭长浅薄的伤口,阳界璀璨的光一如碎晶般地散落下来,像下雪。
那时侯,我就不唱曲了,我贪看这光。
可惜那是很短的,所以,我只有再唱起曲儿来。
不然,这里是很寂寞的。
不是没有转世的机会。
人人都知道这片水域凶险无比,但还是不舍得废弃,只因为这是遥远两地间往来唯一的捷径。
我只需简简单单拉下一个人来,男女老幼,贫富贵贱均不论。只要那人死了,做了我的替身,守在这荒黑的水底做溺死鬼,我就可以转世去了。
但我只是懒懒地张望。
从不动一下。
时间久了,关於此处的凶恶传闻也就淡了,更加多的船只在这水上行来行去。
终于有一夜,堂皇的官船也行了进来。
显赫的红金颜色船身倒影缭乱著水里的鱼,它们浮上去,喋喋不止。引得些珠翠环绕的女眷靠在舷边来看,唏嘘啧啧不止。直到一个威严的声音喝斥著她们,才雀散而去。
听这声音有著几分熟悉,我轻轻呼唤一声。
那人迟疑了一下。
我再唤一声。
他终於走到舷边,俯视水面,浓重的眉绞得紧紧。
啊。
是他。
虽然双鬓已然降下层层浓霜,唇角与眼尾的纹路深重如沟壑,但我还是一瞬便识出他。
我悄无声息地靠近。
那样温柔的抱住了他的双膝,娇腻宛转,一如多年以前。
他茫然地向下看,却定不住落点,他只听得见我。
“可记得客秋班里的青衣素卿?”
我凄然地提点。
他倏地脸色灰黯。
“公子安啊,公子安……”
我低微的叹息。
“你不是说你此生此世都不再回来了麽?就在……”
一边缓缓地决然地将惊惶的他拉进深不可测的水底,我柔声说出他在这阳界听见的最後一句话。
“就在你亲手将我溺死在这里之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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