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佑成返京之后,得知此次被天子召回的还有江安义,一直以来,韦佑成便有与江安义相较之心,去并州平春县未尝不是想和江安义一较高下。所以一有空,他便自信满满地找到吏部的熟人,要看一看江安义在富罗县的政绩。
天子曾经要过这份数据,很快富罗县的考绩情况就放到了韦佑成的手边,看到富罗县的税赋和人口时,韦佑成第一感觉是不信,他也是一县之令,自然知道要在一年半的时间里实现下县到上县之间的跨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并州与丽州之间相隔太远,韦佑成回到京城还没有时间与朋友相聚,江安义在丽州的作为韦佑成一无所知,甚至连《黄羊铭》和《松昌楼记》都还不知晓,当他摇头笑道:“何叔,一年之内人口增长两万多,这样的数据我那位姑夫也敢奏报,你们居然还采信了,也不怕天子骂吏部瞎了眼。”
司功郎中何益贤,与韦佑成的父亲是好友,虽然韦佑成的父亲是好友,闻言叹道:“贤侄,当初我拿到这考绩后也不相信,念在赵刺史是你父的妹夫,曾发回丽州着其重报,哪知丽州回文奏报无误,并附了详细的说明。”
何益贤起身从身后的橱柜中找到一份文稿,递给韦佑成,苦笑道:“佑成,你看看,江安义究竟是如何做的。”
飞快地将文稿扫看了一遍,韦佑成颓然然地叹服道:“真国士也,韦某不如。”
打击接踵而来,回去的路上遇到几位相熟的朋友,自然要拉到酒楼之中小聚,席间不免谈到京中最近火热的两篇文章,《黄羊铭》和《松昌楼记》,韦佑成一向认为,诗词江安义称雄,但赋文自己要领先一筹,但听完这两篇文章,韦佑成默默地端起杯,将杯中明月香一饮而尽,暗叹吾不如也。
听爷爷提及天子要在他和江安义之间选一人任给事人,韦佑成生起浓浓的挫败感,黯然道:“江安义此人大才,孙儿不是他的对手。”
韦义深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孙儿,冷笑道:“还记得当年你与江安义参加会试后情形吗,爷爷就说过一时胜败代表不了什么,想当年爷爷不过是二甲出身,当年的状元郎唐彩成最高官居不过正五品,更是早在十七年前就归西了。”
韦佑成苦笑了笑,没有作声。
韦义深怒道:“成儿,就算江安义的才学名望高于你,你也无须如此消沉,你和江安义将来同朝为臣有三四十年,天子有意让你制衡于他,如果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不如趁早认输,让天子另择其人,你就安安稳稳地做个太平官罢了,什么祖孙为相的梦想就别做了。”
韦佑成一惊,愧然道:“京城之中盛传江安义的《黄羊铭》和《松昌楼记》,孙儿自知不如,一时心灰意冷,多亏爷爷喝醒,孙儿知道如何去做,绝不敢妄自菲薄,坠了我韦家的名声。”
见孙儿重拾信心,韦义深点头道:“江安义的诗词文章确实是妙笔生花,有如天授,不要说你,依我看往前千年,往后数百年恐怕都无人能及,这一点你不必与其相较。说到实务,成儿你做的并不比他差,你不要被富罗县的数据吓到,富罗县多山少田,出产『药』材茶叶,少有权势之家,适宜推行‘合税为一’,而江安义以打造黄羊山为契机,大肆吸纳流民,才让富罗县政绩耀目。反观平春县虽然底子厚,但柳氏经营数百年,盘根错节,看在韦家的面子制肘稍少些,却仍让你步步难行,能得吏部‘上上’之评,比起富罗县的‘上上’毫不逊『色』。”
想起自己在平春县跑遍村村沟沟,连最远的仅有五十三户人家的草鞋岗自己也没放过,坏了七双鞋,出了多少汗,这一点自己可以自豪地说江安义绝比不过自己。
“不小看对手,江安义确有过人之处,但也不看低自己,你的长处在于家世和人脉,这一点江安义望尘莫及。”韦义深语重心长地道:“江安义在朝堂之上敌多于友,而你则不同,爷爷为相近二十年,门生故吏无数,这些人多少能成为你将来的臂助。何况你是安寿的夫婿,天子对你也极为满意,所以你的前程一定会强过江安义。”
“爷爷,依你看此次给事中的位置,天子会给谁?”
韦义深沉默片刻,『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斩钉截铁地道:“必定是你。”
正月初八,虽然朝庭开始办公,但各衙门还沉浸在过年的氛围中,每日上班和散衙的时间都早,有的衙门没事,只安排了两三个人值守,其他人有事才来。正月间,同样没有朝会,累了一年,天子也要休息几天,在后宫听听歌舞,吃吃美食,顺利亲近几个美女,施舍一些雨『露』给久旷的宫女。
石方真每日早上依旧会在御书房批阅奏章,照例州县的官员都会奏上恭敬新禧的奏折,这些石方真是不看的,门下院向来拟个节略奏报就是。此刻石方真手中拿着的是征西大都督杨祥亮的暗奏,奏章中杨祥亮详细地介绍了军情,经过一年多的相持,如今西域联军已经筋疲力尽,他准许在正月底西域人过兴斋节的时候发起总攻,一举将入侵的联军歼灭。
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了杨祥亮的消息,石方真长出了口气,想到这段时间朝堂上有不少要撤换掉杨祥亮的呼声,余知节也频频向自己叫苦,国库空虚,粮仓告急,成败就在这一个月了。
一个小太监进来禀报:“禀万岁,韦丞相来了?”
这老头子来干什么?石方真不敢怠慢,道了声“请”,自己站起身,来到门前相迎。韦义深拄着杖走来,石方真上前扶住他,笑道:“这么冷的天,韦相有什么事,不是急事就让佑成跑一趟,你这么大年纪,何必跑来跑去。”
韦义深躬身礼道:“多谢万岁关爱,老臣有些话要当面对万岁讲。”
书房内落座,石方真让小太监把火盆向韦义深的坐处挪了挪,两人闲话了几句,又说了几句安寿公主的身孕,书房内气氛十分融洽。
韦义深清咳一声,道:“万岁,老臣今日来是向万岁请辞,老臣老矣,虽仍有心为吾皇尽忠,然而精力不济,已经难以胜任丞相之位,与其素餐尸位不如主动向万岁请辞。”
“什么?”石方真惊得站了起来,心中按捺不住欢喜,他早在即位初期就有意撤除掉韦义深,但一来韦义深尚属能干,朝堂事务打理得让他还算满意,二来韦家是世家,不好轻易动手,三来安寿嫁于韦家,投鼠忌器,所以一时拖到现在。
“韦相,你怎么突然提出致仕来,朕看你老当益壮,准备想再辛苦你几年呢。”石方真当然不会直说“好,朕照准”的话,情面上的挽留还是要做的,何况他虽然想让韦义深致仕,但这么多年相处,君臣还算相得,又做了亲家,一时间还真的有些舍不得了。
韦义深见天子流『露』出几分真实的惜意,感慨地笑道:“万岁当年还是孩童之时,老臣便认识了您,一晃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万岁英年正壮,老臣却年过古稀了。古稀古稀,古之稀有,老臣也算为国『操』劳一生,还剩下的几年就请万岁准老臣在家含饸弄重孙吧。”
刘维国看着韦相头上雪白的头发,也有些伤感,这位老人曾经也是年富力强意气丰发,如今老态龙钟,走路都要人扶着了。
石方真又劝了几句,看韦义深去意已决,叹道:“韦相劳苦功高,朕定然会重赏于你。韦相你致仕后,不知何人可接替?”
韦义深心道,这件事你早就有决定,还要问我,我要是真的说出来,那几个人的前程就被我断送了,就算自己猜中了天子的心意,天子真照自己所说任命了丞相,恐怕心中也存了芥蒂,就是那继任之人恐怕也会怪自己多事。当即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后续之人要万岁您圣心独裁。”
石方真点点头,真心实意地问道:“韦相,你可有什么未了之事,说出来,朕一定满足你。”
韦义深早就盘算过,他的几子皆无大出息,女婿赵叔纶身为丽州刺史,将来六部九卿中或许有个位置,但再要往上怕也不能,唯独放不下的就是佑成孙儿,自己此次辞相,其实也是为了佑成铺路。
“万岁,韦家蒙历代天子隆恩,已经感激不尽,老臣岂敢再为贪心。韦家虽大,良才不多,诚为憾事,唯有佑成,还算勤勉,对万岁也忠心耿耿,老臣致仕别无他求,只求万岁看在老臣和安寿的份上,对佑成稍加护佑,老臣便纵死九泉,也感念皇恩不尽。”
石方真明白了,韦义深要为韦佑成铺路,不过这是顺水推舟的人情。石方真笑道:“佑成是我的爱婿,我对他甚感满意,韦相你放心,不用你说我也会照看于他。”
顿了顿,石方真道:“朝中给事中有缺,朕有意让佑成接任,再有几年,佑成阅历够了,便让他到六部九卿转转,待重伟继位,佑成或许可以孙承祖业,成为重伟的左膀右臂。”
所求已得,韦义深艰难地跪下去,磕头叩地,道:“老臣辞别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