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群人,或者说在杨如意看来,这些人甚至已经不能再被称为人了。
用“行尸走肉”来形容他们,或许是更为贴切一些。
时值严冬。
杨如意和瓦岗寨众人,都大多是裹上了厚厚的衣物用以御寒。
然而,这些聚集在一起的流民,却大多是衣衫褴褛。
若有家人,或许一家人挤在一起,相互以体温御寒。
然而更多的人,却是形单影只,躺倒在某个角落,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具尸体一般。
在他们的眼中,杨如意看不到丝毫的神采,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留恋。
他们是一具具,还能喘气的尸体。
四处可见得微微的喘息之声、呻吟之声;还有孩子在饿极之时,所发出的阵阵哭喊声。
杨如意沉默着。
她向着后面望去,偌大的兴洛仓在阳光的映照下,满是五彩斑斓的温暖。
而再望向那兴洛仓城之前,却只有冰冷的黑白。
一道城门,将仓里仓外,分成了两个世界。
“好啊!你这老东西,还敢私藏粮食!”
“娃儿……孩子要饿死了,这是为娘为她留下的最后一点粮食,她可是你的女儿,你不能啊!?”
“滚开!什么女儿!?老子都要饿死了,还要什么女儿!?我与张三已经商量好了,他家的老四已经饿死了,正好换了换,又是好几日的口粮……”
“不能!你不能啊!你这畜生,她可是你的女儿啊!”
“老东西,你是找死不成!?前番李四家的那死孩子,你也不吃得挺开心的吗!?再多废话,我便连你一块换了!”
“我的!我的!是我的!”
“这分明……这分明是我的东西……”
在杨如意的注视下。
在不远之处,有一个满脸阴翳的男子,将一个老妇人藏在身下的最后一点干粮夺去。
同时,用狠厉的眼神,紧紧的盯着老妇人护在身后的小女孩。
便似一头饿狼,见到了肥美的羔羊一般。
那几乎是透得绿光的眼神,看得杨如意有些心慌。
而他们所说的那些话,却是让杨如意身体生出一股莫大的寒意。
忍不住颤栗着,浑身已经直起了鸡皮疙瘩。
“很惊讶是不是?”
在杨如意的身旁,李昊同样是看着那不远处的情形。
不过相比于杨如意,李昊的眼神就淡定得多了。
他静静的注视着,将那汉子的狠厉,老妇人的哀求,以及那个不过几岁大的小女孩奄奄一息的神色,都看在眼里。
“你贵为公主,一向是深居宫中,没有见识过这人间的疾苦。”
“对于你来说,锦衣玉食或许都是再平常不过了,但是对于这些流民们来说,哪怕是一块干粮,一碗粮食,便是比金银珠宝还珍贵无数倍的东西。”
“这些时候,一条人命,可能还没有这一块干粮,一碗粮食值钱。”
李昊一字一句的说着,而这边杨如意眼眶通红,眼泪已经是忍不住的下来了。
她有些失态,径直的蹲了下去,轻声的抽泣着:“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李昊没有理会,依旧是轻声的说着:“可能对于你来说,你或许在书中读过,“岁大饥,人竟相食。”;也知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人烟。”
“但是你真正的见识过吗?或许在你的脑海中,它不过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
李昊指着那远处:“但是在眼下的大隋,现在的天下。每一分,每一秒,这样的事情都在不断的上演着。”
杨如意抬头。
她看着面前的李昊,似乎已经是有些明悟。
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在面对这如此的惨状,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面前,是数之不尽的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流民。
而在他们背后的兴洛仓中,却满是堆积如山的粮食。
对于杨如意这个公主而言,这是偌大的讽刺。
从前的她,总是以为,她的父皇会是这天下最伟大的皇帝。
即便是后面,天下大乱,她也天真的以为,正如她叔爷杨林还有她父皇所说的那样,是那群野心勃勃之辈所导致的。
但是现在,事实摆在面前,杨如意有些说不出话了。
而李昊,却是一字一句的说着:“看看这些人吧,兴洛仓的粮食取之于其人,其哪怕活活饿死,以人相食,最终却不能享用半粒。”
整个隋朝的粮食体系,其实主要有四种来源。
其一便是官仓,乃是由直接向百姓征收的税粮存储而来。
用以兵饷、官禄、平准、赈贷。军仓的供应。
而其二,则为义仓。
在太平年间,在百姓赋税之外,由每年秋季税收之时,再额外出得一石或者数石粮食,存之义仓,以备荒年。
在灾年之时,义仓便成了百姓们渡过难关的保障。
而其三和其四,便是百姓自己手中的余粮以及商贾手中的粮食。
然而在眼下天下大乱的当头,百姓们手中早已经没有了余粮。
商贾或者世家们手中倒是有粮食,然而普通百姓,怎么可能从他们手中,轻易的获得哪怕一粒的粮食?
所以,义仓便成了这些百姓们,最后的一线生机。
然而,这一线生机,却早在杨坚之时,便被无情的掐断了。
“义仓中,存储着百姓们救命的粮食;然而自你皇爷爷杨坚开始,却将义仓收归国有,将属于百姓们的粮食,据为己有,堂而皇之的将义仓变作官仓。”
“人苦饥乏,遍地饿殍,然仓库盈益,竟不赈给;不怜百姓而惜仓库,如此,岂有不失国之理?”
只感觉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着,脸色苍白,眼泪不受她控制的流了下来。
“所以……所以是父皇造成的这一切吗?”
“所以……也正是因为如此,你才说父皇和大隋,终究是要亡的吗?”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答案吗?”
李昊先是点头,而后却也摇了摇头:“这不全是你父皇的原因,然而他身为天子,将治下的大隋天下变成了如此的模样。”
“他担天下于己身,便需要承受这所有的反噬和因果。”
”苦恨年年压金线,却为他人做嫁衣。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