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皇后长叹一声,耐起性子教育女儿。
摒退宫女后,她在卧室里,与坐在旁边的福安说了许多话,语重心长,句句在理:“母后在宫里过得不好,虽外表光鲜,这女人么,总得有个儿子才有依靠。中宫一直无子,如同无所出,贵妃却先得一子,皇上便是不说什么,久了外边风言风雨,钝刀割肉,教人看不起徐氏的女人,你外祖父一直很担心我在宫中处境,我为人子女,如何能心安理得享受荣华富贵,而让爹娘受人非议冷眼。”
你要体谅我。
“在避暑山庄,贵妃待你不错吧?”
福安点头。
徐皇后深呼吸,好个颜贵妃,她不过客气一句让她帮忙照顾福安,没料到她顺势利用起孩子来,想策反她女儿:“我要求你要仪态万千,要方方面面都对得起长公主的身份,对得起整个大晋王朝。我一心为你着想,就是忠言逆言,贵妃巴不得你见天儿玩乐,毫无仪态,就像现在,我说你两句就红了眼,丢的是翊坤宫的脸,她肯定高兴。”
是这样吗?
贵妃待她好,是有所图,是不想她好吗?
福安垂首,想起在避暑山庄里的日子,贵妃从来不强求她,只是把好吃好玩的放她面前,欢迎她加入。她要是不想玩,待在一旁用点心,贵妃就和温美人作伴。就像是一座永远发光发热的不夜城,孤独旅人需要做的,只是靠近她,被她温柔接纳。
胆小如她,也能从中汲取温暖。
她那么喜欢贵妃,和贵妃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快乐的,而母后一句话,就要将她的快乐全部抹消,告诉她,她会被人喜欢的事是假的。想象力强的孩子发散能力也强,福安垂头,‘自己不值得别人喜欢’这个残忍的事实从母后口中说出,将她的头颅压得低低的,耻辱如火,烧灼她的脸颊,眼泪淌下来,划落一道火辣辣的痕迹。
见她落泪,徐皇后认为说教有效,加重药效:“你是公主,享受一切礼遇都是应该的,闻桃待你不好吗?她对你好,比贵妃对你的那点恩惠更加真诚,你以为我不想你,知道慈母多败儿,我待你不好,是因为我盼着你好。”
女儿从小便爱哭怕生,再惯着宠着,以后怕是上不得大场面。
“你不知感恩,还被贵妃骗得回来跟我闹,真教我痛心失望。”
一句句话,将福安幼小忐忑,谨小慎微的心捅了个稀巴烂。
她垂着头,眼泪从没停过,胸口的位置痛得厉害,说不出一句话,连抹眼泪都不敢,失去逻辑思考能力一一母后不喜欢她了,贵妃喜欢她,也是假的吗?她就这么不值得别人真心喜欢吗?还有皇弟,皇弟总不会骗她的。
想起皇弟无微不至的照顾,虽然嘴上说着嫌弃她傻蠢呆,但她还没来得及难过,他就一拍额头没脾气地哄她一一这些温柔,这些好,都是假的吗?不会的,她不信母后,皇弟说喜欢她,说喜欢跟她一起玩,答应过即使回到宫里,也要再一起玩。
只不过她要乖一点,要等他用功学习完。
她很乖,也习惯了等待,如果安静等着,能等到喜欢自己的人,那就连等待都是快乐的。
可是,她已经等了母后很久了。
徐皇后正欲再说,映袖却在门外通传:“娘娘,皇上快到翊坤宫了。”
她心中一紧,唤来公主身边的宫女,吩咐她们将福安收拾干净,便迳自出去接驾。
独留福安在卧室里,攥着裙角,宫女们一拥而上,说好话哄她,捧来木盆洗脸净手。福安木着脸,任她们替自己洗去一脸眼泪,只是她们说的话,她都没听进去,入耳如嗡嗡作响。
而在外边,徐皇后满心都扑在皇帝身上,一门心思想把他留下来。
与她轻声交谈数句后,皇上按了按太阳穴:“传膳吧,福安呢?”他岂只是饿了,还累了,长途跋涉的马车再华贵稳妥,都闷得慌,回来之后职业病发作,埋头书房便是三个时辰,若不是徐皇后想找他,他可能还不觉饿。
“福安……”
徐皇后一顿,心道坏了。
女儿刚才哭得那么厉害,这会眼睛肯定红肿得跟核桃似的,她要是闹脾气,受贵妃挑拨跟皇上告状,以皇上对福安的宠爱,说不定会跟她翻脸。
“嗯?”皇上不疑有他,见她迟疑,便问:“可是在午睡?也该叫出来用晚膳了,孩子不能饿着,朕也想见见她。”
的确,已到晚膳时分,若是借言睡懒觉,与她严格要求规矩的形象不符,她怕皇上起疑,只能眼睁睁看着随井随宫女进去寻福安殿下。
徐皇后暗自后悔,早知道就先忍忍,等皇上睡一宿,翌日走了再训她。
现在赔了夫人又折兵!
在等女儿出来的时候,赵湛心里想的是奏折的事,国土辽阔,就没一日是消停的,东边发水,西边半月不下雨,百姓发愁,都等着他解决。百姓能把远在天边的灾难当作可怜见的谈资,他却要捞起袖子逐一去操心,若是爱民如子,便是天天经受死儿子的痛。
一国之君,本来就不是常人。
赵湛特别珍惜能逗自己开心的人和事,以前是年少缺爱,现在是,怕没了这些人,自己会承受不了这份责任的压力。他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害死成百上千人,而即便他做对了决择,死伤亦不可免。他向来敬鬼神而远之,皇帝是天子,死后是驾崩殡天,他在心里,却总觉得自己是要下地狱的,条条人命,都该记他身上。
须臾,宫女抱着福安出来。
徐皇后看过去,果然,福安小脸虽然被擦干净了,眼睛却红肿了一圈,再不走心的人看她一眼,都会知道她哭过了,何况是视她如珍宝的皇上。赵湛一抬眼,让女儿坐过来的话还没说出来,就站了起来,大步流星走过去,将她从宫里怀中抱过去:“福安?你哭了?”
翊坤宫所有人的视线,无不落在皇上抱着的小公主身上。
“皇上……”徐皇后正要出声,先捏造另一事实来掩饰。
“父皇,我太想念你了,步伐太急,不让宫女抱,不小心摔倒了,疼得我忍不住哭,”福安抬起头,小声说,声音温柔却犹有哭腔:“父皇,我好痛。”说着,一眨眼,眼泪又不自控地溢出来了。
徐皇后错估了福安。
她能力有限,经常忍不住哭鼻子,胆小怕生,遇事就想躲起来,不是皇后眼中合格骄傲的嫡长公主,同时,她柔软而善良,不愿意添乱,说人坏话。她不会在皇后面前说贵妃的坏话,也不会因为跟皇后闹僵,就向疼爱自己的父皇告状。
福安知道母后很在乎父皇,她不想伤害母后。
但是在见到父皇,被抱进温暖怀抱那一刻,委屈如浪潮,拍得她懵逼,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哭了出来。
“摔到哪里了?随井,传太医来……”被女儿抓住了,赵湛低头:“如何?”
“父皇,不要麻烦太医了,没摔破皮,就一点点痛,是我……是我看到父皇想撒娇了。”
福安用手背用力擦掉眼泪,解释着。
要是换了颜欢欢以外的宫妃这么玩儿他,想撒娇,这时就该被一脚踢到冷宫了,可是闺女又不一样,赵湛失笑,拍拍她的小脑袋:“还想怎么样?”
“别的都不想了。”
“朕让你撒娇,不许你下来了,”赵湛扬眉:“等用膳了再放你下来。”
福安点点头。
放下心头大石的徐皇后趁机道:“皇上,福安一直很想你留下来,多陪陪她。”
福安将头埋得更深。
宫妃不能嫉妒闺怨,但女儿想爹,天经地义。
赵湛很理解地点点头,闺女都哭了,肯定是想他的:“今晚朕就在你处歇下吧,”不等皇后喜上眉梢,他就揉了揉福安的脑袋:“朕和皇后福安一起睡。”
……
徐皇后:这和她设想的不一样。
抱着福安坐下后,他纳罕:“午后才分别,晚上就想父皇了?”
“福安天天想父皇。”
她低声说,徐皇后看在眼里,暗忖下回真不能放女儿跟着去了避暑山庄一一去之前,她好不容易教得她要声音响亮,仪态大方了,在贵妃身边厮混两个月,就打回原形了。用过晚膳后,不等徐皇后留人,赵湛便站起来道:“皇后,朕和福安出去走走。”
言若有指,便是父女散步,你别跟着了。
徐皇后无法,只能放人。
皇上饭后散步消食,也别有一番排场,他喜静,不爱身边一串人跟着,即使宫人已练就走路无声的本领也一样,於是他到哪,都得划出一个真空地带来。他牵着福安的手,在庭园里以平缓步速走着,不知在想何事,她乖乖跟着父皇,也不发一言。
“福安,”
“父皇?”叫到她名字了,她才抬头。
“你在翊坤宫,发生什么事了吗?”
福安一怔,始终是孩子,即使有意掩饰,籍口也拙劣:“我只是摔倒了……”
“我每日上朝,敢对我说谎的人,都是久历官场,挑不出错的老油子,”他换了自称,想亲切一些:“福安,你想护着谁,皇后还是身边的宫女?”
赵湛抱起她,夜凉如水,洗刷去了烦闷的暑气:“有什么不可以跟父皇说的?父皇疼惜你,知道你有事藏心里会心疼你,有烦恼的事,我陪你一起解决,你可以信任我,你的父亲是皇帝,你无论犯下什么错,我都兜得住,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你委屈。”
他难得地主动说了许多话,一半说给女儿,另一半,说给自己。
曾经,他有太多委屈,却不知与谁说。
母妃不爱他,父皇钟爱的人日日欺侮他,胞弟会看大人脸色,亦跟着轻视他,委屈关在胸腔太久,门便永远地锁上了,再也打不开,就连他最爱的颜欢欢,他也只能从窗户里伸出手来摩娑她的脸颊。
“父皇……”
福安抽噎,慌了手脚,她也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是她的错吗?
“你慢慢说,父皇听着,无论多久,我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