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进颜欢的卧室前,赵湛做足了心理准备。
徐暖竹生完孩子后,他虽然没有将奏折拿到外边也要等她,但也抽空去了一趟一一圣母皇太后和她处出了些许感情,便提醒皇上,徐氏一直很期待有个小皇子,这次诞下一位小公主,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怕皇上不喜,应该去安安她的心。
听了整整一个半时辰惨叫的赵湛,心想,这公主实在生得不容易,他确实该去探望一下徐氏。这一探望,面上不显,却是真的吓得不轻。
如同颜欢欢所想的,对男人不要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不会对女人有多深入的了解,往往见到的同龄女子,都是打扮收拾过穿戴整齐的,一下子让他们接受一个蓬头垢面的你,做不到,而且容易留下心理阴影。
现代男女同校尚且如此,更别说是男女大防的大晋了。
赵湛并不了解女人,就连流连於花丛,号称对皇城所有风俗场所都能刷脸进去,被供为上宾的容妙真,了解的也只是女人光鲜亮丽的一面。在见到刚生完孩子的徐暖竹时,他虽然脸上一派淡然,温声安慰她很喜欢小公主,但他的内心,却和一个从小看爱情漫画的姑娘,发现原来花美男也有腿毛的时候一样,震惊,不安,以及忧虑。
世界观都被刷新了。
新生命的降生,伴随着母体的剧烈痛楚,面容扭曲,半条命都要搭进去……如何能不伟大?赵湛看待徐暖竹的目光,甚至多了分敬意,然后开始深深地忧虑了起来一一徐氏是武将之后,以前跟着徐国公秋狩时,有骑射不输男子的美誉,虽然多是看在徐国公的脸上说的漂亮话,但比起颜欢,应该好上不少。
徐氏尚且如此,等到颜欢发动时,又该折腾得多难受?
想起她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怀里的模样,心里就一阵钝痛与惶恐。
赵湛越想下去,越是冲淡了她怀孕的喜悦。
他想了很多,想到她也可能面色嘴唇苍白如纸,明明擦过了身子,躺在榻上冷汗还是不断流下,整个人魂儿都丢了似的一一常言道,女子破身是从女孩变成女人,但那是半熟诱惑的美好,生完孩子,像刹那间,从年轻的姑娘,变成一个妇人。生育,是女性的一种牺牲,是无法完全被磨灭的一道疤,妊娠纹与松垮垮的*,都时刻提醒着这次苦难。
生育后夫妻夜生活出现问题的,不在少数,就在於部份男人无法接受现实如此不美好一一即使他们知道这是无耻、可恶以及狼心狗肺的反应,但下│半身很诚实,只有慢慢去磨合,接受那份不完美,磨成温柔的人间烟火,日子也就过下去了。
这份不能说的苦恼,像藏在心底的小兽,不时出来咬他一下。
但在颜欢欢发动,他在外等候,听着里头产婆洪亮的指挥,却听不见她声音的时候,赵湛忽地发现,对她性命安危的担忧,完全盖过了她会变丑的不安。
变成什么样都好,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够了。
当爱一个人的时候,标准会放得很低很低,喜爱八块腹肌的美男,也有一天会打从心底觉得软哒哒的肚腩可爱,喜欢胸大腰细的美女,也会爱上她干瘪得像四季豆的身材,不是你刚好长成了我爱的样子,而是我爱你,你即使是一只猪,也是猪中之花。
赵湛做了很多心理建设。
但当真正看见颜欢的时候,所有心理预备,都瞬间作废。
“……皇上。”
颜欢欢抬头,眸光楚楚看向赵湛,手攥紧了被角,作势要下床。果然,她腿还没迈出来,就被箭步上前的他按了回去:“别下床,躺着,朕坐一会就走,让你好好休息。”
她瘪嘴,抓住他一片明黄的衣角:“可是,我不想你走。”
“那就不走。”
……皇上,你的坚定立场呢?
就连颜欢欢,都被他的爽快噎了一下,须臾才接话:“皇上,这么任性想你留下,你也不拒绝,会不会太惯着我了?”
“不会,”
赵湛蹙眉,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朕也想留下来陪着你。”
唇畔漾开一抹欢愉的笑,被人惦念着的感觉真不赖,像揣了个散发着甜香的手炉在怀里,暖乎乎地化开了蜜,颜欢欢很无礼地笑睨他:“皇上见过小殿下了吗?”
“嗯。”
她不提这事,他还真忘了自己多了个儿子,他思考了一下,推测她想听到什么话,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认真夸奖:“很好看,朕很喜欢。”
话音刚落,赵湛便开始努力回想,儿子到底长什么样子。
颜欢欢不知内情,以为他特别喜欢小溯一一毕竟这年代,重男轻女才是常态,而且二人感情好,他之前就很期待这孩子,特别中意也不稀奇,便顺着话聊下去:“皇上想好他叫什么名字了吗?”
“朕以为你会想亲自起一个,所以之前都没想过。”
“……”
她意外:“皇上让我给他起名字吗?”
“有何不可?”赵湛沉吟,压低眸光:“若是怕他人闲话,就说是朕想的名字好了,没有分别。”
颜欢欢觑他脸色,似乎真是这么想的,便放下心来一一重生前,太子不在乎这个便宜儿子,随她起名,这回她都以为要改囗了,赵湛却把选择权给了她:“皇上真懂我。”
“你真看得起朕,”
赵湛叹了囗气,将她搂入怀里,怕她娇弱,不敢搂实了,虚虚环着,倒是她毫不在乎地往他怀里钻。她身上还浮着淡淡的血腥味,这才让他想起来,她刚诞下孩儿:“刚才在血房里怎么不叫?不疼么?”
“……我这么不是怕皇上担心么?”颜欢欢自是不会说出‘省劲’这么煞风景的回答,委屈地抿起嘴唇:“上回……在血房里,皇上脸色都被叫白了,我怎么舍得再让你担心第二回。”
这个解释,让赵湛心头一紧。
他低头,入目便是她比平上苍白了许多的脸色,惟有抹了胭脂的嘴唇尚有点颜色,柔艳的唇瓣像开在雪地上的一瓣梅花,他怜惜她,且爱慕着这份娇美。似迷雾里被她撩开一道光,他哑着嗓子:“你不叫出来,朕更担心。应该说,一再碰上这么凶险的事,朕如何能放下心来?你叫,朕怕你疼,你不叫,朕又怕……你没了。”
他移开目光,像是说到了一件,他连想都不愿意去想的事。
赵湛虚着自嘲的眸光:“朕也有这种时候。”
见他惴惴不安,颜欢欢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温柔地缠绕着他的十指。
“我经常会怕,”她说话的时候,红唇开开合合,对他而言,已是画般景色:“怕失去皇上,怕皇上冷落我,怕……怕许多事情,不过最怕,还是在东华宫那一晚。”
“你已经很勇敢。”
哪个姑娘,敢以身挡剑?别说是姑娘,男人,都未必能有舍生取义的勇气。
明明那么娇小瘦弱的姑娘,居然毫不犹豫就迎上去了。
“我好怕,如果当时我没反应过来,那一剑捅在你身上,说不定我已经失去你了。”
……
颜欢欢的声音轻轻的,小脸登时仓惶了起来,连放在他掌心的手都在颤抖,看着是真的怕一一赵湛却没想到,她怕的,居然是怕没救下他。他攥紧她的手,压着嗓子,极力用他所能做到的,最温柔的语调,试图安抚她:“别怕,朕不是还在么?好了,不说这事情,你想起给我们孩儿起什么名字了?”
她颔首,做出一副努力打起精神来的样子:“溯如何?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是颜欢欢,想到的另一个解释一一既然她已经倒带重来了,就应该给小溯一个新开始:“我只是想,他也能拥有追求想要的人和事的勇气,办好事情的毅力,皇上意下如何?”
自古以来,给孩子起的名字,都藏着爹娘的期望。
连不识字的,都晓得往发财边儿靠,颜欢欢自是希望小溯能过上他想过的人生,有所爱的人一一男儿身,在这年代,怎么也比女人自在。
“溯?不错,”
赵湛意外:“你识字?”
……
这就很尴尬了。
颜欢欢轻咳一声,以她的文化水平,也就懂那么一点很常见的诗词,真让她装才女,恐怕韵脚都不会押,便赶紧谦虚道:“略懂略懂,比不上皇上的博学。”
“无妨,既然你喜欢,以后朕可以教你。”
“……”
她畅想了一下,在赵湛身边沉迷学习,不能自拔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皇上日理万机,怎么好麻烦皇上?”这种宫斗不如学习的乐趣,恕她真的欣赏不来,宁愿在长乐宫里荡秋千。
“不麻烦,”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赵湛唇角微勾,心情极好:“只要你想,都不麻烦。”
这话太动听,听得颜欢欢浑身不自在,将头一侧,埋进他怀里,掩饰自己的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