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之外,一间简单的禅房内,一年轻僧人正坐在蒲团上念经,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捻动着,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双眸紧闭,目光平和,空气中一道淡淡的波纹划过,他念经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
“到时间了。”
他低喃一声,随后慢慢睁开双眸,眸子里隐隐有一丝波动,带着些许温和之色。
“万法空相。”
他缓缓吐出四个字,掌心慢慢聚起点点金芒,那金芒像是有灵智一般绕着他不断旋转,他微微一笑,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些金芒便迅速升起,化作一道流光很快消失。
弗安方丈重新闭起双眼,身边的东西都收拾的十分整齐,身上穿着一身崭新的僧袍,唇角微微上翘,带着一丝柔和之色。
大量金光从他身上涌出,一点点都消失在空中,随着金光消失,他的身形也开始变得单薄,面色隐隐露出了苍白之色。
忽然,他眼眸颤了颤,随后慢慢睁开,只见一白衣男子正站在他面前,眉眼间皆是冷意。
他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会来。”
第一次,他用了自称我,而非贫僧。
段祈煜皱眉看他,见金光不断从他体内涌出,他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忙扣住他的手腕想要帮他吸收回去这些光力,但他的手却直直穿过了弗安方丈的手腕,根本无法触碰他。
他现在只是神魂,躯体还留在异域当中。
意识到这一点,他面色微变,看着平静的弗安方丈,眼底凝聚着山雨欲来的风暴。
“不要拒绝,这些本来就该是你的。”
弗安方丈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向来清冷无尘的脸上多了些笑意,眼神柔和地看着眼前的段祈煜,见他依旧是一脸的冷意,淡淡道:“你记不记得,之前曾经答应过我一件事情?”
段祈煜垂眸,想起了当初请他出面帮忙指证慕蓠裳时说过,他会答应他一件事,不管什么事都尽力帮他办成。
弗安方丈笑着点点头:“看来你还记得。”
他说完抬头看他:“我现在想要用这个条件,祈煜,我希望你活下去,接受所有属于你的东西,去护着你想护着的人,护着大月,护着你母后。”
段祈煜没说话,眼睁睁看着金光不断消失,他慢慢闭上双眼背过身:“这是你该做的事。”
“你就当我是躲懒吧。”
弗安方丈笑了笑,神色中带着一丝苍凉:“这么多年我护着大月,其实早已经累了,当初父王交代我护你平安,这是我唯一没有做完的事了,趁现在我还活着,陪我说说话吧,我们从来没有好好聊过一次天,你就当满足我一个遗愿。”
段祈煜身形微动,没有转身,眼眸却慢慢睁开:“你知道我不想欠你们的。”
“欠与不欠,都不重要了,父王母妃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也是。”
弗安方丈说着顿了顿,随后面色变得极其柔和:“谁让我们是血缘至亲呢?”
段祈煜心中早有猜测,他手指微微颤抖了几下,随后慢慢收紧。
“当初,母妃刚怀上你的时候,我只有四岁,母妃怀孕的时候,父王便看出了你不同于常人,他也知道他们会因你而死,这一点,你永远不必自责。”
弗安方丈缓缓说着,段祈煜没有打断,静静听着当年发生的事,一言不发。
“母妃是少有的奇女子,父王也是光风霁月的人物,他们当年在一起郎才女貌,流传了多少佳话,所有人都以为母妃只是宫家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但只有父王知道,她是当年宫家的家主,宫家能力最高的人,这样的人,早就知道自己会走什么样的人生,但她从没想过反抗,而是按照天定的道路走了下去。”
“离开宫家的时候,她就已经交代好了一切,当初她离开,就没想过活着回去。后来入京,见到了当时年少的父王与皇帝。”
当时京城双绝,一位是八皇子段墨轩,另一位就是当今圣上,当时的四皇子段墨成,先帝子嗣虽多,但能活下来的却不多,他们二人一母同胞,兄弟感情极好,段墨轩又是幼弟,与大长公主以及扶鸾郡主的感情都十分要好,尤其扶鸾郡主最是宠爱这个弟弟,有什么都不忘了他的份。
段墨轩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文武双全,慧智仁心,与段墨成杀伐果断不同,他心肠很软,最是见不得人间疾苦,似乎生来就是悲天悯人的性格。
宫樱初到京城便遇到了匪徒,恰好被过路的段墨成救下,段墨成自然是狠狠将那些匪徒教训了一顿,又顺手收缴了匪患,使得他们归顺朝廷,宫樱惊讶于他的能力,当时便对他欣赏有加。
她初到京城举目无亲,段墨成便将她送去大长公主府照料,毕竟她还是未出阁的女子,若是这么进了四皇子府,名节可就全毁了,由于段墨成这个举动,她第一次动了心。
后来大长公主开宴宴请众位兄弟姐妹,宫樱就是这时候见到段墨轩的。
初遇的时候,她正在花园里散步,就看到他小心翼翼用手遮着地面,她一时好奇之下上前,才发现他手心的阴影之下赫然是几只蚂蚁,她笑他太过痴傻,连蚂蚁都要管,段墨轩却不以为意,在他眼中,只要是活着的,不管是人还是虫蚁鸟兽,都是值得关爱的,宫樱被他的执拗弄得无法,竟也跟着他在花园里晒了半日的太阳。
渐渐地,宫樱在大长公主府住了下来,与段墨成,段墨轩二人也越来越熟悉,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被先帝知晓。
先帝得知她宫家人的身份,有意将她送去大满,但这时段墨轩却主动提出了要娶她为妃,先帝还没反应过来,段墨成也请求允婚,二人说什么都不同意将宫樱送去大满,甚至到了大闹金銮殿的地步。
当时正是决定储君人选的重要时机,先帝属意在他们二人中,但这两人竟都因为一个宫樱而不顾一切,她是宫家人,宫家虽说是大满的分支,本质上属于大满人,但并不像众人以为的那样关系和睦。
宫家人,其实说难听些是大满的奴隶,因为他们未卜先知的能力太过于让人忌惮,尤其在大满的异术者中十分出挑,为了防止宫家人对他们造成不良影响,才有了宫家这个囚笼,将所有未卜先知的异术者都送去宫家,不得离开。
在这样的情况下,宫樱离开了宫家,若是被送去大满下场必然不会好过,段墨轩与段墨成苦苦哀求请婚,先帝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囚禁不管用,剥权也不管用,最后只得退了一步。
宫樱只有一个,要娶她的却有两个,因此先帝做了个决定,谁娶她,便不能要皇位。
美人江山的选择自古以来就十分困难,先帝率先问了段墨轩,在他心里到底还是偏向小儿子多一些,那枚象征太子身份的玉佩原本也是打算给他的,可是段墨轩却毅然决然放弃了太子之位,要与宫樱在一起。
而段墨成挣扎之后却是在储君之位与宫樱之间选择了江山。
先帝无奈,然而这结局是他们自己选的,他也不能说什么,为防以后段墨成即位后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他亲自向大满求了门亲,迎娶大满皇后的妹妹为后。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成婚,前后不过半个月,宫樱心里是什么想法没有人知道,甚至没有人知道她最后到底爱的是谁,她没有特别欢喜也没有失落,只是尽心尽力做着自己的事,嫁给段墨轩之后,以他为天,跟他一起乐善好施,人人提到他们二人都要赞一句神仙眷侣。
段墨成没有拒绝先帝指的婚事,与皇后成了婚,刚开始的时候他对皇后很好,对宫樱亲近却也保持着礼仪,一度让皇后以为他也是爱慕于她的。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宫樱生下他,作为宫樱和段墨轩的长子,皇帝给足了面子,封段墨轩为世袭闵亲王,又亲自赐名祈安,与皇子们排在一起,一时间兄友弟恭,人人都在羡慕他们,闵亲王有一个好妻子,好哥哥,好儿子。
然而好景不长,直到四年后宫樱再次怀上身孕,皇帝一直以来隐忍的情绪爆发了。
他用四年的时间给皇后编织了一场细密的网,皇后毫不知情地深陷其中,得知宫樱二次怀孕的消息时,皇后也刚刚有孕,但是意外的是,皇帝却命人瞒下了这两件事,将段墨轩与宫樱以饮宴为由接入了宫中。
宴会上,宫樱与皇后都不能饮酒,但皇帝却说这酒是庆贺添丁之喜,几人不得不喝下。
宴会上的酒很烈,除了皇帝,其余三人皆醉的不省人事,等他们醒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是无法挽回的地步了。
皇帝换了皇后与宫樱的寝殿,那一晚他枕边的人是宫樱,而皇后,却被他亲手送到了弟弟的床上。
等几人清醒之后一切都晚了,宫樱自觉无颜苟活于世,连段墨轩最后一面都没有见,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血溅盘龙住,段墨轩得知自己与皇嫂睡在了一张床上,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接受,挥剑自裁。
皇后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她从嫁过来的第一天起,皇帝对她就很温柔,夫妻和睦是多少少女期盼的事,她自然也不例外,原以为等她生下皇子,他们会更加幸福,可是现实却给了她重重一击。
她其实也不过是皇帝为了得到宫樱的工具而已。
宫樱和段墨轩先后身死,皇帝急怒交加,他才刚刚得到宫樱,怎么可以允许她死?
但等他想要拦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发生了这样的事,几乎要将皇后打击疯掉,她自然不肯苟活于世,但皇帝却不准她求死,将她软禁。
她对他还是抱有幻想的,以为那晚他只是喝醉了,可是没想到的是,皇帝不许她死,竟是要拿她的身体养育宫樱的胎儿,硬生生将她的孩子从腹中打下,想方设法命人将宫樱的孩子引入她体内,又用禁术将她身上所有大满血脉都吸收殆尽,逼迫她怀上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因为异于常人的缘故,整整怀了三年。
三年中,她想过无数办法将他从腹中打掉,但皇帝看管的十分严密,她根本没有丝毫机会,再加上身上的精血都被胎儿吸收殆尽,她就是想要打掉他也有心无力。
三年的时间,胎儿在她腹中渐渐长大,从最开始什么都感觉不到,到开始有了第一次胎动,皇帝越来越欣喜,皇后对他的恨也越来越浓烈。
妊娠期满,皇后产子,由于浑身无力几乎难产,而皇帝毫不犹豫保孩子的话彻底寒了皇后的心,她拼了一条命生下儿子,撑着一口气不肯死去,就这么活了下来,如今已近二十年。
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人全部都被处死,事情做的很干净,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到,甚至连扶鸾郡主和大长公主都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段墨轩与宫樱的死被宣告暴毙,当时百姓动乱,险些引起民愤,过了好些时日才平静下去。
段祈煜听完,浑身都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他知道他的身世异于常人,也知道自己与闵亲王夫妻有关系,甚至猜到是皇帝害死了闵亲王夫妻,却没想到真相这样血淋淋。
弗安方丈身形渐渐变得透明:“告诉你这些事情,并不是要你去做什么,而是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利,父王出事那晚曾命人传话给我,护你安好,护大月安好。”
段祈煜微微阖眸:“我明白,我不会对大月不利。”
闵亲王,应当也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吧,当初他神魂刚刚聚起,机缘巧合之下到了宫樱腹中,虽说是一场母子缘分,但与他千百年的生命而言并不算什么,段墨轩终究还是爱着大月的,即使大月的帝王那样算计了他,他恨不了,永远无法狠下心去恨。
弗安方丈笑了笑:“那我就放心了,你要好好保重。”
他的身体开始碎裂成一片片的光斑,段祈煜始终没有回身,慢慢闭上双眸,缓缓道:“大哥,再见。”
弗安方丈面色微微一顿,随后如冰雪消融一般笑了起来,渐渐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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