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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甘子枫一路往上去,来到第二层观台,各峰优俊弟子都在此处,两人随意落座,也不大显眼。

场上熙熙攘攘,上一场的余波正在消去,裴液坐下时,刚刚所见的那位清傲少年也正往台上走去。

甘子枫没再讲话,因为这位置不高不低,刚刚好上可听见峰主长老们的点评,下可听见各脉弟子们的议论。

此时下方的话语确实清晰入耳。

“那就是仙桥峰的采岳师弟吗,生得好俊。”

“他能胜过孔问师兄?我不信的。”

“我也不大信不过人家在府城拿了声名回来的,一手《白虹篇》技惊四座,今日应当是第一次在门中亮相。”

“你们不懂。晏师弟一定要赢的,自打当年季枫师兄剑被挑落崖下后,仙桥峰就一蹶不振,这么多年来受了多少轻视,师弟是许师叔从相州城领回的乞儿,他是在这种目光中长大的。”

“我听说是他主动挑的孔问师兄?”

“是。”

莲台之上,晏采岳低头安静立着,右臂倒持一柄长剑,白刃在日光下闪亮如镜。

“小辈儿戏完此场,就劳剑主指点老朽一二了。”上面的声音很轻却十分清晰,元武峰主纪长云年龄已不知几许,面上鹤斑明显,此时最高首也只有他与明绮天并坐。其人正将一柄色泽晦暗的剑搁在膝上,整个人与台下老松一般气质。

纪长云是如今百里崆峒山中资历最老的一位,在鹤榜的第二页就可以找到这个名字——鹤六十七,【老剑忘松】。

这也是本届【铁松论剑】最令人激动的中场,纪峰主与明剑主将在五峰之下,提前上演一场羽鳞试。

这将是近五十年来云琅剑与崆峒剑最正式、最高位的一次交汇,必定被详细记录下来,作为日后许多本剑理的例材。

只是从另一边来看,明绮天在天山问剑时,撑天柱上年轻弟子们你来我往,聂伤衡、商云凝、左丘龙华.在明剑主面前俱有所言,如今崆峒却跳过了年轻一辈,径自以镇山之人来撑场面,也确实可见近些年的“崆峒凋敝”之论非是空穴来风。

“前辈谦言过甚。”明绮天拱手一礼。

再次投目去下方的比试。

另一人已从台上缓步而下,他身量高大,提一柄宽重得多的剑,立定在了松下莲台之上。

如果说晏采岳是锋芒初露,孔问便早已是柄出鞘已久的利剑,他在和晏采岳相仿的年纪扬名,虽然天赋稍差,但如今四年过去,即便不谈剑技,其人境界也早立在了六生,是元武峰叫得响名号的一位年轻砥柱。

这是论剑上半段的最后一场,也是至此最受瞩目的一场。

两人相对立定,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声悠远剑鸣,喧哗在几息之间归于安静,秋风卷叶,场上二人横剑行礼。

礼毕的下一刻,立刻又一道剑鸣响起,音短声锐,铮然肃杀。

晏采岳当先出剑。

裴液一瞬间理解了何为《白虹篇》,这气质有些类似于他在观鹭台上遭遇过的那一式笔直墨剑,不过现在这道明显干净纯粹到了另一个层面,白虹经天,一种浩荡的强劲扑面而来。

只看了这一式,裴液就认同了甘子枫的话,这样一门剑绝对够得上《黄翡翠》的强度,如果这位弟子真是近日才学会此剑的独苗,那欢死楼确实难免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可什么时候是合适的下手机会呢?如今明姑娘已至,他们真的还会出手吗?其他合适的目标又在哪里?

欢死楼收集这么多种类繁多的剑术.究竟是要做什么?

裴液沉默地注视着场上。

“晏师兄这一剑.天啊”管千颜小小惊呼一声,“《白虹篇》这样厉害的吗?”

“师父说十七峰传承中,《白虹篇》可以排进前十。”孔兰庭稚声认真,“不过管师姐,那后半剑不是《白虹篇》了晏师兄对剑有自己的理解。”

张景弼在一旁一直一言不发,此时含糊嗤了声:“还不是被压着打。”

“.哦。”大家都恍如未闻,管千颜回了孔兰庭一个恍然的点头,“还是孔师弟厉害。”

“我其实想去问问剑主”孔兰庭手上还是翻着那本《松雾剑咏》自语道,然后莫名往旁边看了一眼,有些犹豫。

管千颜也顺着他目光看去,试着张了下嘴,但也没有发出声音。

目光一转:“呀!孔师弟,晏师兄失了一招——诶呀,又失了一招!”

“五生对六生还是太难了,何况孔问师兄也很会打擂。”孔兰庭认真道。

“那晏师兄要输了啊。”

“嗯”孔兰庭蹙眉看着,“又失了半招多半是了。”

“.我问席师兄去。”少女转过头,“席师兄别看书了。”

“.嗯?怎么。”

“你快瞧瞧谁能赢?”

“.”

“说话啊。”

男子温和的声音响起:“孔问要败了。”

“.啊?”

“《元云破石》剑理如此,孔问久战不下,其实将要‘三而竭’了。而采岳这门剑用得极好极好,硬要说的话只有一处缺陷,就是盛烈多于从容,因此在由守转攻之间稍急,难免露出一道罅隙。”席天机敛卷含笑,“不过这是性格使然,两年之内难以修正了。”

管千颜露出钦佩之色,不过挪目看向下面仍在一边倒的局势,还是不太敢相信。旁边张景弼冷哼:“眼见就要输了,还有什么‘极好极好’,五还真能胜六不成?”

“席师兄当年可是四胜六的。”

孔兰庭却也在一旁轻轻摇头:“孔师兄之势确实渐竭了,不过我想晏师兄应该会更快撑不住——真气境界是不能抹去的。”

管千颜鼓了下嘴,忽然有些犹豫地转头向了另一边。

……

欢死楼目的是在那枚宝珠,而在上次的遭遇中,那枚珠子并非是激活的状态。欢死楼已经将珠子拿到手,那么他们的一切行为,是否就是为了补齐它,或者说激活它呢?

裴液其实甚至不太关心这一点,欢死楼随便什么目的都好.他只要先找到那袭黑袍的踪迹。

“.你好?”

那么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这袭黑袍现在在做什么呢?怎样才能攀着他要做的事情,找到他的踪迹?

“这位.师兄?”

裴液微怔转头。

“师、师兄你好,我叫管千颜,师兄你觉得.这场谁会赢啊?”少女有些忐忑地看着他,不唯这一双眼睛,实际周边好几人都投来了目光,席天机也从剑卷上微微抬起了头。

“.”裴液合了下眼睛,才完全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下面两人身上,“抱歉,我没太注意看瞧来是这位身形壮些的吧.”

此话刚刚落定,台上一道剑气惊贯而起,翠绿的松针振乱崩飞,晏采岳在绝境之中再起一虹,一剑破开了孔问之剑,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他是一直死死按着这一道剑,在几番即将落败的时刻都没有出手,直到孔问落入“三竭”的一瞬间,这一剑才如此锋利地展露了獠牙。

果然是气贯长虹。

松针哗啦啦坠落下来,像是落了一场翠色的雨,晏采岳剑尖在对方咽喉上多抵了一息,才在一片安静中缓缓收手而立,行礼结剑。

莲台之上,管千颜含笑点了点头,周围几人也含蓄地从这位神秘少年身上收回了目光。

这时不知哪里来了一句:“那这样的话,下一场就是晏师兄打张师兄了!”

张景弼脸色微白地盯着下方,一手攥着着剑柄,那红粉的平安扣坠在膝上,其人嘴唇抿得很紧。

看着晏采岳提着剑走回来,他忽然提剑起身,径自离席而去了。

直到他走得远了,才又有些嬉笑的小声响起:“又找娘去喽”

周围安静了一会儿了,有人期待道:“下面就是.峰主和剑主了吧?什么时候开始?”

“等等嘛。”管千颜示意上面,只见那里孔兰庭终于鼓起勇气,拎着书去了明绮天面前,女子正以罕见的温和解答着每一道不够清晰的笔触。

“明姑娘好像真的很喜欢和剑赋好的人说话啊”管千颜凝望羡慕道,“可惜我比较笨——诶,席师兄,你怎么不去请教?”

席天机闻言确实下意识提了下书册,但终于还是没有起身,含笑道:“马上论剑了我就不占用时间。”

这时莲顶之上,明绮天也停下了诉说,朝着裴液抬手指了下,孔兰庭有些惊讶地看了过来,然后对女子深深一礼,小碎步往下跑来。

另一边,纪长云当先仗剑一掠而下,立定在了老松之下。

全场肃然,起身执礼。

老人身着一件深青布衣,布鞋稳稳踏在地上,其人腰背有些弯,把一柄挺拔的长剑立在背后。

明绮天紧随其后,手中仍然不是斩心琉璃,而是一柄明如镜水的长剑。

这理应是一场有更多观众的比试。

像纪长云这样的镇派耆宿,明年羽鳞试时也不会出现在神京供人观瞻,很多时候不能单用“谒阙之顶”四个字来形容他们,那一身修艺是谁也无法超越的岁月凝成,武道在这具身体里沉淀了太久,他们往往是一个门派活着的魂灵。

仙人台也只能凭推断来给这些人更新列位,而谁也不知道对他们来说,死亡和天楼哪个会先来。

而立在他对面的女子则代表着下一个时代最明亮的一枚剑锋。

她今年只有二十一岁,剑君放她出现在世人面前的第一天,她就立在了鹤榜第三的位置上。

对无数天才来说,这件事都过于虚假和梦幻,但事实无可辩驳地出现就在眼前。而随着一年、两年、三年.人们也渐渐接受,她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为了和任何人比较,也无人能和她比较,她只是要征服“剑”这座高山而已。

白衣,黑发,单剑,缥缈如神。

没有剑鸣,风过松尖,弈剑就这样开始。

“明剑主,我蹉跎三尺之上,枯守五峰之中,已有八十年余。”纪长云缓缓抽剑,白须在风中飘摇,“幼时觉崆峒之剑博大精深,当为天下一极,如今渐渐看得透了,崆峒剑长在质实,失在高妙;长在盛烈,失在盈虚。从形态来说,又各峰散乱,我走到尽头之后欲再向前开拓一尺,回首却见不成体系、无以支撑.总得来说,崆峒剑上限算不得上高。”

莲台一阵轻微的噪动。

“前辈言过了,任哪个当世一流的剑门,在自家剑道的最前端都有难补之缺陷,这也正是【道启会】设立初衷所在——弃绝门户,取石攻玉,共得进境。”明绮天声音平和,横剑于前道,“请前辈指教。”

“这话.我深以为然。”纪长云含笑点点头,肃然低声道,“我只出一剑,也是这具老朽几十年来鼓捣出唯一破烂见笑了。”

一瞬之间,天空中的云宛如静止。

纪长云阖目,剑在他手中变得缓慢而沉滞,于空中勾勒过一道微澜般的波纹。

宛如水波。

秋风停下,万籁无声,只有一种极遥远极遥远的声音传来,仿佛来自于苍茫的群山之中,浩荡、磅礴、渐趋渐近。

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一种越来越强的不安感,仿佛立于百尺楼下,而楼要倾覆;仿佛坐于万仞之山,而山在崩塌;又仿佛孤舟在沧澜之上,而.海在颠倒。

是海,确实是海。

从天空之上,从群山之间,海在席卷而来,在近处时人们往往能听到海浪的咆哮怒吼,但当尺度拉到群山天地之间,就只有一种无声的淹没。

远远的,那每一朵安静的泡沫,都是千丈的浪头在撞断一座苍山。

许多人已两股战战地站了起来,惊恐地望着天上与山间,极少数早已踏入玄门的长辈安坐不动,面色也已有些微白。

对他们来说,这也是这道剑第一次现于眼前。

站在顶峰的一道意剑,抑或甚至心剑?

总之沧澜倾天而来。

不知何等的雄心能创制出这样一剑,就如同真正的海一样,不论江河还是细流,不论清溪还是脏浊.俱在这一剑之中。正如老人方才所说的崆峒剑之弊,此时他正是倾尽全力,欲将散乱诸峰一剑纳之。

【剑海章】

这样苍阔的一剑朝它面前的孤单白衣倾覆而去。

谁都知道那个名字叫明绮天,但每个人这一刻都对它产生了动摇。

两样超出认知的东西相撞,人们本就无从判断输赢。

裴液呼吸完全停止地看着这一幕,在这一瞬间,女子忽然朝他投来了一个目光。

………

裴液没太注意谁下场去。

纪长云是一个比较熟悉的名字,他记得他在鹤榜之上;而对女子的剑道见解他从来不曾有过一丝失望,此时也就没有太多的期望。

这是一场珍贵的弈剑,但就是在这样众人目光都挪过去的时候,欢死楼才更容易下手。

裴液的目光追随着提剑而回的晏采岳,余光掠过其周围的每一个人,盯着着每一点不太正常的动向。

直到一道有些童稚的声音出现在旁边:“裴、裴哥哥,您能帮我解一下这句话吗?”

裴液微怔回过头,孔兰庭有些小心地立在旁边,正把一卷《松雾剑咏》朝他展开着,手指按在一行话上:“剑主说,您会解这个的.小子愚笨,能不能请您指点一下?多谢了!”

裴液微微茫然地昂头看去,那是一式剑招,女子在旁边留了一行清晰的笔迹:“水光溢兮松雾动。”

“.”裴液一时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解,他看向旁边陌生的剑招,也什么都瞧不出来,又往晏采岳那边补上一眼,蹙眉道,“抱歉,我没读过这本剑经。”

“.哦。”孔兰庭有些失望,在他旁边坐下,“裴哥哥,这一式叫【雾中生松】,上次剑主来时我用这一剑,她说是‘形备神僵’,然后这回在这里批了这样一句话,我还是想不明白意思.裴哥哥.”

裴液凝目盯着晏采岳,其人已安稳落座,周围两丈之内都没有人,离他最近的是一列诸峰长辈——这确实不是一个合适的出手场地。

裴液手又忍不住按上了襟下的【照幽】。如今精神好些了,如果欢死楼确实不出手的话,他可以趁现在去看看湖山剑门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海就是在这时到来。

裴液猛地感觉心脏被死死攥住,他甩过头去,莲台之上,那一身苍青的老人正如同立于沧海之心。

裴液微微张开了嘴,但还是不能呼吸,他已经久未在人类身上感受到这种压迫。

仅仅是作为旁观者。

好.难以想象的一剑。

这就是鹤榜前百吗无限趋近于天楼,甚至和祝高阳这样的玄门巅顶,都判若两个境界。

“‘意’是最为广阔的一境。”

在初次谈剑时,女子曾说过这句话。诚然如是,裴液已见过尚怀通的意剑,此时.也见到了这样不知是否还在“意”之范畴的一剑。

剑感越敏之人,越容易习得意剑,越容易深入他人的意剑,对其剑的感受也就越细微深入.自然也就越容易看见其中的漏洞。

裴液是这样看破尚怀通那自以为无漏的“幽生之剑”的。而如今,他无法在这样的剑中看到任何还击的可能。

别说什么弱点漏洞,淹没世界的海水倾压而来,你能怎么反抗?

而他感受的还只是老人已尽力收束的余波。

就是在这样的心肺完全攥紧中,沧海倾覆的中心.那道孤单白衣朝他投来了清淡的一眼。

即便在很久之后,裴液都不知怎么形容这一剑。

女子当然有很多办法击败老人,名剑的斩心、云琅历经千年的神剑但她此时没有带斩心琉璃,也没有再开启那神术般的剑界。

既然弈剑,一切就只与剑有关。

明如白镜的剑身只在她手中轻轻一转,没有比这更简单的动作,也没有比这更玄妙的一剑。

剑身拖曳出一弧玉白,旋转之间,仿佛圈出了一只杯子。

于是一切都安静了,所有人仿佛在一瞬间来到了九天之上,俯视着那灭世般的一切,窒息远去,绝望远去,重压、遮天蔽日也全都消失不见。

十万里的沉重海水,就如一泓清泉注入了杯中,明绮天以剑托住此杯,轻轻倾洒于地。

一杯清水击地的声音响起在每个人的耳边。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四野天清云淡,一切已杳无踪迹。

裴液完全怔然地看着这一幕,他当然见过女子的出剑,那照亮林夜的一剑至今铭刻在他的记忆中,他知道它有多么惊艳。

但他其实也有一点点习惯了。

习惯了女子总是能解决剑上的一切问题,习惯了那惊云白羽般的出剑直到现在。

无关力量与强大,也无关高妙与精深,这几乎是剑最本身的形态,它同时是剑的起始与终极,任山崩海倾——不过是一柄剑而已。

这就是,《剑韬》。

在这一瞬间,裴液真的忘记了自己要盯着晏采岳,要重入【照幽】寻觅旧影,甚至那些阴翳的仇恨都被这一剑振散。

而在它们重新弥漫上来之前,立于天澄海清中的女子低头还剑归鞘,再一次把明澈的目光投向了他。

她依然没有讲话,但这一次少年读懂了这道目光的意思。

“裴液,伱要学剑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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