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前,江浦老宅。
抄手游廊里,皇上不顾飒飒秋风,兀自缓慢而潇洒地一下一下摇着手上的折扇。
身上纯白的衣袂微微卷起一些,趁着这张清瘦的脸有些蜡黄,不如青灰色好看。着衣服是八老爷新作的,让给了没有换洗衣服的朋友穿,当然,朋友这层关系是八老爷一厢情愿。
消瘦之后的皇上正巧和这年轻的文弱书生身材相当,穿上之后,又有着青涩青年没有的出尘与从容,看上去谪仙般遥远温暖。
皇上昨日微服出巡,亲自前往江浦城外的一个积善之家进行了视察,与那家的主人进行了友好亲切的交流,充分了解了浦口地区的臣民的生活现状,不错,不错。
而今他随那家的男主人来到位于江浦县城内的亲戚家串门,不料遇到了熟人,就是他曾经的臣子,褚昌迅。
是呀,那个老狐狸褚昌迅,此刻正领着全家老小跪在他脚下,抄手游廊上,台阶上,有廊下的鹅卵石甬道上,也跪满了穿着官绿色比甲和短打的下人。
山呼万岁的声音不是很齐,充满了惶恐的颤抖之声,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抬眼去看那仍然傻愣愣站着,俨然石化了的家伙,鼓励地点头微笑。
八老爷是真的愣了,他第一次见到皇帝,竟然是在这儿,他本以为会在金榜题名时,见到那金銮殿上的皇帝,没想到却是这样,这个平易近人的长辈,这个在他家里住了一夜的中年文士,竟然就是那九重天上的帝王。
他不敢置信,见那人对着他点了点头,他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问,“是是是是是……你你你,不不,您您您……是……是皇上?”
皇上见八老爷这番表现,便知他一定不是装的,昨日和这单纯的后生剪烛长谈,已经对他有了比较深刻的了解,这人是绝技不会装的,如今的表现,说明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皇上就瞥了跪在脚边的褚昌迅一眼,眸子深处闪过一丝赞赏。
这个褚昌迅不错,半年前他曾派郭棠暗中通知褚昌迅,让他准备接驾,本以为他会趁机有些大动作,为自己和家族谋求好处,而如今,他见八老爷一脸被雷劈了的样子,知道这老头彻底地保守了秘密,心中颇为满意。
没想到,这个老狐狸,居然也有一片忠心,比朝中那几个只知道争权夺利的强多了。
哈哈哈,他心里高兴,面上却不显,看也没看激动得有些发抖的褚昌迅老头一眼,反而对着呆呆傻傻的八老爷潇洒倜傥地点了点头,和蔼可亲道,“不错,我正是天子。”
天子,我就是天子,上天之子,我坐在那龙椅上,就是你们的主,你们都要怕我,都要跪拜我。
八老爷身体一软,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双膝冷不防直挺挺撞上那青石砖的地面,摔了个五体投地。那青石砖地面平日里看着平整,实则缝隙之间也有轻微错落,八老爷细皮嫩肉的,这么狠狠一跪,立刻疼得呲牙咧嘴,眼泪都出来了。
皇上右手背在身后,左手微微伸出,俯身去搀八老爷的胳膊,见到他抬起的脸上眼泪汪汪,以为他是太激动了,心里极为满足,“起来吧。”他淡然道,顺便也吩咐褚昌迅。
褚昌迅却抖动着老迈的身躯膝行两部,一把抱住了皇上的大腿,老脸毫不犹豫地就贴了上去,哭道,“皇上啊,老臣真没想到今生还有机会得见天颜啊,老臣……”他抽泣着,抬手用袖子擦了把鼻涕,继续激动得眼含热泪,他亲爱起头,“让老臣看看,皇上是胖了……还是瘦了?”
褚昌迅抱着皇上的大腿仰起头打量了两眼,百感交集地低头抹了抹眼泪,叹息道,“老臣年纪大了啊,眼神儿不济了,都看不清楚皇上的样子了。”
皇上方才是存心晾着这老狐狸,此刻见他对自己的关心,似是君臣,又似是亲人,心中顿时又是熨帖又是感动,他亲手去搀褚昌迅,佯作责怪道,“爱卿还是要好好保重身体呀。”
褚昌迅低下头,揩了揩眼泪抽泣着点头,眸子深处却精光一闪,又暗淡下去,这并不是他所期待的答案,皇上既然肯住在他家,说明是想用他,为什么都到了跟前却没有启用的意思呢?
难道是他会错意?此刻他的心里才是真的诚惶诚恐、百感交集。
一切皆是套路,这句话一点也没错,可套路人人都知道,却有人成了名角儿,有的人一辈子都是个死跑龙套的,这其中的差异,就是演技。
二老太爷自然是演技好的人,且无时无刻不再丰满业务水平。在浦口人人都知道褚家二老太爷乐善好施,特别是前段日子不顾自身安危,救百姓于瘟疫之灾;在小辈面前,他是慈爱的长辈,不时叫厨房准备了糕点茶果,叫府里的孩子去书房查问功课;如今在皇上面前,他是铁杆脑残粉儿,见一面就要百感交集,痛哭流涕。
这要是换了别人,恐怕会觉得这样子有些用力过猛,反而嫌弃。可偏偏这是在当今皇上面前,皇上的生母出身罪奴,早早病逝,他早年很是受尽了冷漠白眼,后来虽认了正宫娘娘做养母,又得封太子,却还是战战兢兢,生怕有一天又被打回原形;后来好不容易熬到父皇驾崩,终于坐上了那至尊之位,几个兄弟又不服气,好不容易借着养母的手把几个兄弟都摆平了,又发现那个永远端庄高贵的养母胃口真是不小,他还得继续当傀儡。
而如今,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了,如今朝拜他的人,都是真心畏惧他的了,所以,他要长生不老,永永远远拥有这万里江山,永远将这蝼蚁一般的臣民踩在脚下。
他将褚昌迅搀起,作势端详爱臣,实则在心底打定了注意,目前朝廷确实运转正常,那陈老头却着实讨厌,竟然还劝他远离道士,注意皇帝的体统。
真是岂有此理,他是想阻止他长生不老吗?那个讨厌的老头子。还体统,何谓体统还不是他这个皇帝说了算?大不了以后就把龙袍改作道袍就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