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顾麻子在我面前已经没有不尽不实的必要了,所以他一边抽着烟,一边眯起本来就不大的眼睛跟我兜出了老底。
他是河北人,靠近京津一带。
他的家境只能说一般,既不是富户,也不像他先前说的那样揭不开锅。
事实上这家伙就是个混子,用他老家那边的话说,他就是个青皮!
满清那会儿,京津一带的青皮(又叫混星子)是出了名的。
不管一年四季,但凡在外厮混,总是敞胸露怀;辫梢里别着铁丝儿,辫子尖往上翘着,那是在告诉旁人:老子的头发丝儿都是横的!
谁家的店铺开张,又或者哪个府宅摊上喜事,千万莫被这些青皮盯上。否则甭管你是高门大户,还是寻常百姓,都少不了出点血。
当然,官家他们是不敢惹的,可真正的青皮狠就狠在,除了官家,他谁都敢惹。
譬如哪家的赌坊宝局开张,当地的青皮得知消息,便会单身前往‘道贺’。
他一不带金子,二不带银子,随身只带一把杀猪用的剔骨尖刀。
进了宝局,一撩裤腿儿,手起刀落,从腿上拉下三两一片热血淋漓的皮肉,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扔在赌桌上:“我买大!给爷开宝!”
旁人押宝,他也押宝,这片皮肉就是他下的赌注。
但凡开宝局的都懂这个,知道来人是干嘛地。若是收下这赌注,无论开宝后是输是赢,那都会被这阴魂不散的东西给缠上,但凡买卖还开张就会永无宁日。
因此,多数赌坊都会由掌管江湖的二掌柜出面,奉上金银细软,打发了这青皮‘饿鬼’。
片三两肉还只是冰山一隅,更有狠的,直接用小刀一刀接一刀把自己的食指削的只剩下骨头,由始至终哼都不哼一声、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末了还得说:“哼哼,爷最近身上不宽裕啊,只带了些碎银子!”
当然了,开宝局的也不乏狠角色,真要是当面给了金银,过后找三五个人去把那青皮给绑上大石沉尸护城河底,那也只能算他自认倒霉。
不过青皮混子也不是傻子,踢宝局前哪能不去打探东家的背景?所以这种现世报的事儿还是很少发生的。
一直到民国中后期,这些青皮还是很风生水起的,后来战乱四起,老百姓见的血多了,他们也就越来越没了那份血性。
现在是新社会了,青皮混星子早死绝了。
现在天津卫那些自称青皮的,说白了就是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只会欺软怕硬。
你让他片肉剔骨踢宝局?
这种剪指甲剪到肉都会掉眼泪的主,要是敢去,那马王爷就不是三只眼了!
顾麻子是三代单传,从小就被家里惯得好吃懒做。
十八岁进国营机械厂当职工,第四天就因为调戏厂里的小出纳,把保卫科科长给打了。
用他的话说就是赶寸了,谁他娘知道那水灵灵的小出纳是保卫科长的闺女呢?
他只是撩了小出纳的花裙子,在她白花花的大腿和屁股蛋子上摸了两把,横行惯了的保卫科长却被他用板砖砸的住进了医院。
那时候这可不是小事儿,不是说塞俩钱儿、拘留几天就能放出来的。
就因为这么档子事儿,顾麻子被下了大狱,两年后才出来。
监狱是干嘛地?那里头关的老少爷们儿,一个个都比鬼还奸。
所以,‘深造’了两年的顾麻子就更他娘的不是个东西了。
不过他这人也不是那种头上长疮、脚上生脓的坏种,随着年岁渐大,也觉得再这么混下去,有点儿对不起爹妈。
他寻摸着是该学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了,要不然何年何月才能摸上自己媳妇儿的奶`子?
正当他想要‘浪子回头’的时候,赶上住在山里的姥爷去世了。
他姥爷没儿子,就仨闺女还都嫁出去了,顾麻子又是大闺女生的,所以,在操办完老人的白事后,他就成了财产继承人。
一个孤居山村的倔老头哪儿有什么遗产啊?就两间破房和一个土夯的猪圈,圈里还有几只哼哼唧唧的小猪秧子。
顾麻子的爹娘回县城的时候,他却说要留在山里,替姥爷守孝。
当时他爹妈还以为这个货转性了,不但同意了,还留了点儿钱给他。
哪知道过了俩月,老两口去山里看他的时候,才发现早已经人去屋空,连猪圈里的猪秧子都没了。
原来顾麻子记得小时候在山里住的那会儿,姥爷曾跟他说过一些搬山倒斗的事儿,喝的五迷三道时,还拿了两张看上去一碰就会烂的黄纸给他看。
姥爷还没入葬,他就在破屋的梁头上找到了那两张黄纸,偷摸着看完之后,他就找到了人生方向……决定去倒斗。
于是乎,爹妈离开后,他就躲在破屋里仔细研究黄纸上记载的搬山要略,捎带着把那几个猪秧子也给剥吧剥吧炖了打了牙祭。
不到半个月,猪秧子吃完了,他也踏上了倒斗挖坟的‘康庄大道’。
他用爹妈当初留给他的那几个钱当路费,一路辗转去了陕南,经过多方打探外加实地勘察,终于确定了自己第一次倒斗的目标……一个明朝绿林匪首的坟。
第一次下海,顾麻子也是提着心尖子、硬着头皮干的。
月黑风高,他独自一人摸进山里,来到事先踩好的地点。按照那两张黄纸上的记载,颤颤嗦嗦的在周围布下了镇鬼驱邪的七星阴阳阵。之后用随身带来的铁铲胡乱开挖出一个外阔内收、约两米多深的喇叭口,再将自制的雷`管儿用铁铲把儿顶到了‘喇叭’的最里面,末了点燃引信,飞也似的跑到了百十米外的半山坡上。
结果,轰然一声巨响过后,他正准备跑回去查看,没曾想才一迈步,就觉得脚下一空,一声惊呼尚未发出,他就掉进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大洞里。
那个凭空生出的大洞很深,好在并非直上直下,而是斜剌剌直通山腹,所以他没被摔死或者摔成残疾。
等到他从惊魂中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相对阔大的空间里,屁股底下说不出的膈人。
这是一间长方体的石室,而他滑落下来的那条通道,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顾麻子是真急了,爬起来借着头上戴着的矿灯四下张望找寻。
他明明记得自己是顺势滑下来的,根本就没有悬空的时候,按理说洞口就该在附近,可为什么哪儿哪儿都没有呢?
没了来时的入口,身上又没了铁铲和*儿,这他娘的可怎么出去啊?
按说摸金有符,发丘有印,搬山有术,卸岭有甲。
搬山一脉本就擅长机关阵法,寻觅隐藏的墓道。
可要命的是,顾麻子得到的那两张黄纸上,只是记载着粗略的寻穴之法和两种抵御粽子和鬼物的阵法,而且他又是头一次下海,要说现如今不抓瞎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好在他的青皮本性在这时凸显出来,“妈的,大狱里的那帮杂碎都整不死我顾某人,难道老子还会怕你个死鬼?”
他勉强使自己冷静下来,借着矿灯的光亮开始四下打探石室里的状况。
待看清之后,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后背也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这个空间其实并不大,多说也就是十几平米,高也不算高,抬手就能摸到上顶。
可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这个空间让他觉得似曾相识,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他把双手举在脑袋两侧,用拇指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突然间,他一下子想起来,自己先前曾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场景了。
前不久他和村里的几个八仙(抬棺匠人)把姥爷的尸体入殓的时候,那棺材里的情形不正和这长方形的石室一模一样嘛!
他猛然转过身,看向‘倒头’一面的那块长方形‘石头’。
他喘着粗气上前几步,狠狠一脚踢了过去。
‘石头’的外壳竟然一下子就裂了。
他接连又踢了几脚,看着灰扑扑的‘石头壳子’破裂后露出的胶泥,血都凉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石头,而是给死人枕的枕头!
所谓的石头壳子,根本就是腐朽变质的麻包。
给死人枕头里装上土,寓意是让逝者觉得这里就是他的老房、他的家,是入土为安的意思。
这里根本就是一口放大了的棺材!
“怪不得这里的地面儿膈腚呢。”顾麻子捂着脸蹲在了地上。入殓前,棺材里都会铺上‘喜’被,为的是让逝者睡得舒服点儿。如今顾麻子置身的石室,近似长方体,上顶略显弧度,西方有土枕,脚下凹凸不平,虽然夯实坚硬,却正和铺了‘喜被’、摆了‘倒头枕’的棺材一模一样……
顾麻子的脑子像是被人用筷子和楞散了,变成了一坨浆糊。
他蹲在凹凸不平的‘喜被’上,不知道呆了多久,直到感觉眼前所见的事物越来越晦暗,才吓得一跃而起,“我操!矿灯没电了!”
他感觉自己要疯了。
回想不久前发生的事,他忍不住直喘粗气。
明明已经在外头布置好了七星阴阳阵,炸的也是原先定位好的地点,为什么会在百十米外的地方出现一个洞?
自己又为什么会被‘殓入’这具偌大的石头棺材里?
洞呢?进来的那个洞,现在在哪里?我怎么出去啊?
没有人会打算在墓室里待很久,所以,初次下地窨子的顾麻子并没有带备用电池。
发觉头顶戴着的矿灯开始变得暗淡,并且开始忽闪,他觉得后脊梁骨都僵了。
他下意识的在身上一阵乱摸,却哪里能找出半点中用的东西。
“顾千升啊顾千升,你埋骨在千里之外的荒山野岭中,那跟亲手把老爹老娘送上黄泉路有什么区别?你死后该下十八层地狱啊……”顾麻子绝望的喃喃自语。
“带我走。”
这时,他竟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吹着凉气,那人轻轻说道:“带我走,只要带我走,我就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