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假师父了,心里有些挂念,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打金钟的人,如今师傅故去,打金钟一门破败凋零,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还吃不准,那究竟是不是假师父,只是看着像,心里就很担忧,那个书生手中的画,有一种莫名的魔力,匪夷所思,我害怕前面挡住书生的真是假师父的话,他会吃亏。
想到这儿,我不由自主的朝前爬动,靠近了一些,为的就是看的更清楚。
那个书生被挡住了去路,暂时停下了脚步,我悄无声息的朝前爬了一段,等视线又清晰了一点,我顿时辨认出来,那真的是假师父。
我不知道假师父这些日子去了什么地方,又做了些什么,可我能看到他脸上都是新旧伤痕。
书生可能没有察觉到我在附近,他仍旧用那种淡淡的语气问假师父:“为什么挡住我?”
“黄泉图,幽冥图,如今都现世了。”假师父站在书生面前,说道:“你该知道怎么做。”
假师父的这短短两句话,让书生陷入了沉默,他微微的抬着头,不知道是在眺望无尽的天际,还是在思索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你知道黄泉图,也知道幽冥图,你是什么人?”
“我是打金钟一门的人。”
“打金钟的人?”书生直到此刻,才露出了一丝诧异:“你既然是打金钟的人,那你……”
“这世上的事,只有善恶之分,没有对错之分。”假师父似乎知道书生今日将要脱困,专门在这里等着他:“顺便说一句,守路人已经离开了这条大河。”
书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皱起眉头,之前我和卫道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就说过,那个铁塔一般的守路人一旦脱困,就会让河滩的局势更加混乱,书生多半也是猜到了这一点。
书生冲着假师父拱了拱手,他应该是个明白人,话不用说透,只提点几句,就知道该怎么做。
书生匆匆离去,我原本以为假师父出现在这儿,肯定是要对书生不利,可是,我没有想到,两个人就这样交谈了几句,就此别过。
书生走的很快,片刻间就没了踪影,假师父站在原地,矗立了片刻,在他将要转身的时候,我看着四下无人,急忙喊了一声:“师叔!”
声音一传出去,假师父立刻分辨出来是我,他很惊讶,唰的转过了头。我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过去,到了假师父面前。
“十三,你怎么会在这儿?”
“前两天盯上了天机门的几个人,一直尾随到了这里,师叔,你知道两军山的事情吧?天机门如今被乾坤道驱使着,我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所以跟着看看。”我离假师父很近,能看到他脸上密密麻麻的伤疤,这段日子,假师父不知道跟人打斗了多少次,脸上就这么多伤,身上必然也有伤。
“咱们朝那边走走。”假师父带着我离开了这儿,天机门在这里出了事,不知道会不会有后援赶到,假师父看起来也不想惹事。
我们俩走出去了好几里路,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停下来,假师父原地坐下,伸手就腰间解下一个水囊,水囊里装的应该是酒,他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抹了抹嘴巴。
“师叔,刚才那个书生,他是什么人?我听天机门的人说,他身上那幅画,是什么幽冥图?”
“是,那就是幽冥图。”假师父点了点头,说道:“十三,我原本以为,你已经老老实实呆着过日子了,不曾想,你还是在外面四处奔波。”
“闲不下来啊。”
假师父想了一会儿,跟我说了一些之前从来没有听过的事情。
黄泉图,幽冥图,原本是一体的,黄泉图是在守路人手里,幽冥图则是在书生手里。
这两幅图,其实就是黄泉路的一个入口,一个出口。想进入黄泉路,就要靠黄泉图,想离开黄泉路,就要靠幽冥图。
只不过很多年前,黄泉捞尸人逆改黄泉路,把守路人幽禁起来,又夺了他的黄泉图,而且还把黄泉路的出口,迁徙到了万里之外的南疆。
“那个书生手里的幽冥图,真厉害,我刚才亲眼看到的,天机门那么多人,都被收到那幅图里了。”我现在回想一下,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他不是想把谁收了就把谁收了的,这都是天道。”假师父说道:“世上有几个人死去,就会有几个人降生。”
假师父说了,书生的幽冥图并非万能,使用起来有诸多的禁忌,就如同黄泉图一样,也有很多禁忌,只不过黄泉捞尸人只把黄泉图当成了黄泉路的入口,别的用处,黄泉捞尸人也用不上。
被幽冥图收去的人,最后全都会到万里之外的南疆,也就是乾坤道祖地,那是黄泉路的出口,那些人要出来,就只能从那边出来。
我想了想,难怪乾坤道的人要全力镇住黄泉路的出口,若是镇不住的话,那就完全乱套了,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的祖地。
假师父一边喝酒,一边跟我说着这些话,他的语气里,有一丝无奈,也有一丝凄凉。
这是必然的结果,曾几何时,乾坤道和人间路都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师傅还有假师父,都是河滩上有数的高手,纵横驰骋,无人可挡。但乾坤道人间路重出江湖,假师父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师叔,你既然问我了,我也想问问你。这么长时间了,你依然也在到处奔走,你为的是什么?”
“我为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假师父把最后一口酒喝了,说道:“或许,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让更多的人活下来?”我有点迟疑,也有点不信,假师父是什么秉性脾气,我还是很清楚的。
他这半生的遭遇,坎坷波折,我相信他并非天生的恶人,没有人从一出生开始就是好人,也没有人从出生开始就是坏人,都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跟着环境和经历,在慢慢的潜移默化。
假师父就是因为有了之前的那些遭遇,所以秉性偏颇,我没想到,他现在竟然会为了苍生念,想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看起来,你是不信。”假师父自失一笑,说道:“你师傅临终之前,我遇到过一点事,虽然只是小事,却叫我难以忘记。”
那时候,假师父在四处奔走,寻找师父。他找师傅是为了寻仇,所以不惜代价,也不惜手段。
有一次,他来到一个很荒僻的小村,小村子里的人为了躲避汛期,都暂时远走他乡。
村子里仅剩了一户人家,是母女两个,母亲的岁数不大,二十多,小孩儿才刚刚两岁。
这母女两个不走,不是不想走,只是都得了病,家里的男人支撑不住,独自跑了,丢下她们母女两个。
假师父到这儿,本身是想找村民买一些干粮。可是这对母女家里,一粒粮食都没有,病的很重,药也吃不上了。
假师父本来想要走的,但是,那个小女孩多半是到了弥留之际。
“她的眼睛睁不开,就在喊着娘,娘……她母亲心疼的要死,没有法子,只能不停的抱着孩子哭……”假师父说道:“当时,我突然想着,我,还有你,还有这天底下千千万万的人,当初,都是这样长大的……”
假师父动了恻隐之心,就跟我想的一样,天底下没有天生的恶人,假师父本身的心性并不恶毒,只是有哪些经历,让他心念发生了改变。
但归根结底,他还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动了恻隐之心,却不知道如何帮助这对母女,留下钱,没有用,临时去找大夫,又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那个小女孩在母亲的怀里,声音越来越微弱,到了最后,便咽气了。
在小女孩咽气的一刹那,那个母亲陡然吐了口血,她浑身上下仅存的一丝精气神,似乎也在这一瞬间消散殆尽。
她的眼睛里,已经布满了死灰色,嘴角沾着血,却还是跟假师父道谢。
“她说,谢谢你。”假师父的眼角,似乎是湿润了:“可我什么忙也没有帮上,她又谢我什么?”
结果,那个母亲只过了片刻,也断了气。假师父站在小屋的门外,手脚冰凉。
他突然想到,这样的惨事,在这个纷乱的世间,绝不会仅此一例,只不过他恰好碰到了。在他看不见的角落中,不知道有多少父母在哭泣,多少孩子在哭泣。
他的心一下变的很沉重,过了没多久,他就遇到了师傅,跟着师傅一起在珠光宝气棺里被河水冲远。
那一次,是他们兄弟两个的生离死别,在师傅临终时,跟假师父说了很多话,也告诉了假师父很多事情。
师傅的死,对假师父又是个很沉重的打击,两人争斗了这么多年,直到师傅要死的时候,假师父才突然想起来,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身上流淌着一样的血。
从师傅死去的那时候开始,假师父的心念,似乎在无形的变化着。
他不愿再看到更多的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天灾人祸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