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杀她?”我吃了一惊,完全没想到九变道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一心只想替她找到失散的父亲,让她有个归宿。”
我说的都是实话,小可怜这么小,又很乖巧,我就算脾气再暴躁,再无礼,也绝不会生出这种心思。
“世事难料。”九变道人说道:“你若不会,那是最好,但愿是我猜错了。”
“现在不要想那么多了,你休息休息。养养神,我如今是要到阳家庄去,只要到了阳家庄,他们会给你救治,路已经不远了。”
“不必了。”九变道人淡淡一笑:“生无欢,死无惧,已经活了一世的人,是不会怕死的。”
九变道人的确对生死已经豁达通透,安慰他,反倒显得多余。
马车仍在疾驰,九变道人叫车夫休息一下,车夫这个人,心挺善的,知道九变道人有伤,也想早点赶到阳家庄去,强撑着一直在赶车。
“停一停吧,我休息一下,你也休息一下。”九变道人笑着说道:“虽然你给的干粮,我没有吃,却也念你的情。”
“道长说笑了,一点干粮而已,念的什么情。”车夫也是真的困倦了,把车停在一旁,自己喝了几口水。
“好人,自该有好报的。”九变道人对车夫说道:“你一心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却一直没要上,是不是?”
“道长……你怎么知道的?”车夫正喝着水,听到九变道人的话,猛然一愣。
“你回家之后,把你卧房的门堵住,另在东边开一道门,明年这个时候,保证你得一个儿子。”
“哎呀!道长!多谢!多谢了!”车夫对九变道人的话很是信服,忙不迭的道谢,激动不已。
趁着在路边休息的时候,九变道人长长的出了口气,自己沉吟了许久,然后对我说道:“我知道你是打金钟的弟子,是付千灯的徒弟,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讲,既然道长说了,跟我有缘,同有缘人,知无不言。”
“这片大河滩,怕是大乱将至了。”九变道人的神情虽然没有变,但眉头微微皱起,说道:“我云游在外时,偶尔得知,有一个叫乾坤道的教派,如今自西南迁入了大河滩。你知道这个乾坤道吗?”
“我略知一二。”
“那我就直言不讳了,乾坤道历年来不断掀起大乱,从未停息,只望这一次他们重出江湖之后,你们打金钟一门,莫要再同他们沆瀣一气了。”
“什么意思?”我一直都想平心静气的听九变道人说话,可是说着说着,又说了些让我无法理解的事情。
乾坤道的来历和去向,当时在桐川的时候,方小荷已经跟我说过了。乾坤道祸乱四方,跟青衣楼有不可化解的大仇,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九变道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是,我又明白,九变道人这样的人,尤其是伤重垂死之前,绝对不可能跟我胡言乱语。
九变道人上一世活了那么多年,很多事情,他都是亲身经历过的。他说,六十多年前,就是人间路将要出现的时候,乾坤道就在河滩兴风作浪,当时九变道人正在盛年,气血方刚,行走四方,遇到乾坤道的人,还曾经几次大打出手。
九变道人本来就痛恨乾坤道残害无辜,又跟对方斗了几次,彼此结下了深仇大恨。九变道人干脆什么都不做了,处处跟乾坤道为难。有一次,他伏杀乾坤道两个头面人物,原本已经稳稳的占据了上风,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从河道上行驶过来一条船,那是我们打金钟历代传承的龙骨祖船。
当时,打金钟一门的主事者,叫宋理一。这个人颇有几分盛名,虽然只是个捞尸人,不过,平时也很喜欢炼丹悟道,身手功夫也是一等一的,是大河滩有数的几名高手。
九变道人之前就跟宋理一有过一面之缘,不算熟悉。可是,等宋理一开船过来之后,立刻抽身卷入战团,帮着乾坤道的两个人一起对付九变道人。
这是九变道人全然没有想到的,宋理一那么好的功夫,一加入战团,九变道人立刻危极。他当时还质问过宋理一,但宋理一不回答,只是全力搏杀。
那一次,是九变道人一生里最危险的一次,险些命丧黄泉,最后还是侥幸逃脱了出来。
我听的一阵一阵的迷茫,打金钟一门的历史,师傅当时跟我讲过一点,但也只是讲了讲打金钟的来历,至于一代一代的师承关系,他从来没说过。我也是后来遇见了假师父,才从假师父嘴里得知,那个独眼,竟然是我的师爷。
如果按照时间来推算,师傅的师父是独眼,独眼的师父,大概就是九变道人说的宋理一了。
九变道人那一次逃脱之后,养伤养了有差不多一年,那一年里,打金钟和乾坤道密切合作,当时,打金钟的人丁还算是多的,宋理一一共有六个徒弟,他们师徒七个人虽然人少,但是个个龙精虎猛,配合乾坤道,在大河滩掀起一片血雨腥风。
就因为这样,宋理一那时候在河滩上到处树敌,乾坤道起事之后,很快落败,逃到了桐川那边,又被青衣楼的无名乞丐给扫平了,被迫南迁。宋理一也销声匿迹,他的徒弟几乎死绝,按照我的推断,唯一存活下来的,就是独眼了。
就从那时候开始,大河滩江湖的家族门派,对打金钟一门的人又恨又怕,所以,很多人知道玉顶炉是在我师父付千灯手中,却没人敢来强取豪夺。
九变道人说,当时,宋理一和打金钟一门的名声很臭,得罪了很多人。人们都说,宋理一也是在乾坤道落败的时候,遭到了天谴,被天雷给劈死的。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我看来,打金钟一门的人,就是捞尸的,只不过因为师承原因,会做一点别的事,却跟乾坤道那种十恶不赦的门派全然不同。
如果不是九变道人跟我说了这些,我真的不知道,打金钟门下的人,以前还有过这样的恶性。
“当年,我把你送到你养父手中的时候,只觉得你会跟他一样,在河滩的乡下,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打鱼人,平淡一生,安稳一生,可阴差阳错,却没想到,你最后也入了打金钟门下。”九变道人看了我一眼,说道:“我只望,你莫要同你们打金钟一门的先辈那样。”
“不会,我不会……”我的脑子有点乱,我以前一直觉得,我们打金钟的先辈们,都是和师父那样,忠肝义胆的好汉子。
可是现在想想,打金钟一门出的都是些什么人?宋理一跟着乾坤道作乱,独眼六亲不认,就连师父和假师父,也兄弟反目……
我不敢去想了,如今只是提起了打金钟前几代的先辈,若是再朝前上溯,真不知道我们打金钟这一派的人,还做过什么。
这个时候,我意识到,打金钟的门人,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捞尸人,捞尸之外,他们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也就是如此,我才猛然知道,师傅对我的眷顾和关切。他从来不跟我说打金钟的往事,也从来不跟我说打金钟门下的门徒奔波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知道的越少,负担就越少,若是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或许,我就会和师父一样,一辈子不得安宁,最后连个善终都得不到。
“道长,我并非恶人。”我想了想,对九变道人说道:“你说的没错,我虽然是打金钟门下弟子,但我不会为非作歹。”
“大乱将至了,大乱将至了……”九变道人坚持了这么久,到了这一刻,终于有些撑不下去了,他的眼睛开始涣散,眼神灰暗,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最后,拜托你一件事……”
九变道人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活着回到悬空观,他拜托我,在他死去之后,将他的遗体运回悬空观,就安葬在那座自己给自己挖出的坟墓中。我点头答应下来,这是九变道人的最后一点嘱托,可能也是我报答他当年救活我的恩情的时候。
车夫在路边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又不停的赶车。等到天色大亮时,九变道人渐渐没了声息。
他虽然重伤,可是,死去的时候却似乎很安详。我看着他此刻的样子,总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当天,我们来到了阳家庄,当初跟着阳雷在阳家庄大闹了一场,很多阳家人都认得我,庄子里的人一通报,阳雷亲自迎了出来,我把车夫打发走,见面就先跟阳雷要棺材,来装殓九变道人的遗体。
现在的天气非常冷,尸体不会腐坏,眼瞅着已经要过年,阳雷一定要留我在庄子里过年。
在阳家庄,总算有了安身之处,这个年过的并不怎么舒心,却总比在冰天雪地里孤苦无依要强得多。
等到年过去,阳雷专门在庄子里找了两个老妈子,暂时照料小可怜,我带着阳家的两个人,赶着大车,大年初三就从庄子出发,护送九变道人的灵柩回悬空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