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嘴里弹出的第二个音符是:刚才真的危险。他朝我笑了笑。我想他是表示感谢的意思吧。我沉浸着麻木和颤抖中没有恢复,也就没有说话。然后我们都沉默着。
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老林忽然问道,你听说过中国一位画家徐悲鸿吗?太阳光很刺眼,彩石溪的水从不远处流过,哗啦哗啦地。老林你问我这个,当我是傻子吗?
他知道我知道。他接着说道“九一八事变”后,当时中国已经和日本人干起来了。徐悲鸿接到许地山的邀请,赴香港大学举办画展。许地山,就是你小学课本写落花生那个,他当时在香港大学中文学院担任主任,可惜他41年病死了。我点点头,有气无力。他接着说道,徐悲鸿9岁起正式跟着他的父亲习画,17岁就开始卖画谋生,又得到着名油画家周湘、岭南画派的代表人物高奇峰、高剑父等人指点,后来又相继结识了蔡元培、陈师曾、梅兰芳及鲁迅等文化界名人。画展举办时就已经名声大噪,所以这次画展也办得非常成功。画展结束后,因为当时与太太蒋碧薇及朋友张道藩的微妙关系,在许地山的邀请下,徐悲鸿决定在香港多逗留几日。恰巧许地山的太太周俟松认识一位居住在香港的德国人马丁夫人。马丁夫人的父亲生前在中国,接替被端王载漪部属神机营霆字队枪八队章京恩海击毙的克林德担任德国驻华公使,恰逢八国联军攻陷大沽口,又侵入北京紫禁城大肆掠夺,搜集了很多中国字画古玩。马丁夫人没有兄弟姐妹,父亲生前,叮咛她这批字画都是出自皇宫,非常珍贵,不可轻易示人。父亲死后这批字画就作为遗产传给了她。她当时正好手头缺钱,便想着变卖一些救急。但她对字画古玩并不懂,便拜托许地山的夫人帮忙找一位画师给鉴定售卖。许地山便推荐了徐悲鸿。
徐悲鸿一行来到马丁夫人府上,她打开藏画的几个大箱子,因为年代久远,加上马丁夫人并不懂得古画收藏之法,很多画绢已经发霉虫蛀,让徐悲鸿不禁悲从心起。看着看着,徐悲鸿都没有比较中意的画。忽然,他无意中发现一幅十多米的古卷压在箱底,便不经意地拿起。徐徐打开,他就凝神不语:这是一幅绘着道教醮会的盛大场面的画卷。画面上东华帝君、南极帝君、扶桑大帝率领神伯、仙女、神将前去朝谒天庭的最高统治者三清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画面中绘有三位主神,十位神将,七位男仙官,六十七位金童玉女。从右往左依次是神将开道压队,头罩光环的东华帝君位居其中,其他各路神仙、幡旗、伞盖、贡品、乐器等一应俱全,簇拥着三位帝君在仙乐声中足踏祥云御风而行,一派风雷动九旌的神仙境界。87位人物造型优美、体态传神,帝君庄严伟仪,神将威风凛凛,神伯道骨仙风,仙女秀丽轻盈;飘飘欲升的白云、冉冉飞扬的襟带,使得整幅作品具有一种“天衣飞杨,满壁风动”的艺术感染力。徐悲鸿当时不由啧啧称赞,并盯着这幅画卷出神。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对马丁夫人说:“只要这一幅,其它不要了。”马丁夫人有些惊讶,不解地望着徐悲鸿,她不知道徐悲鸿喜欢收藏字画,遇到中意的画卷,都会不惜代价收藏。夫人廖静文还为此提醒过他,让他不要喜怒行于色,以便与对方讨价还价,徐悲鸿每次都满口答应但事事不能如愿,原因是他太热爱艺术作品了。他当场掏出自己身上所有的现金共计1万元,看到马丁夫人有些犹豫,然后又附上随身携带的7幅自己精品的画,一并推到马丁夫人面前。徐悲鸿如此举动,反而让马丁夫人吃不准情况。后来,出于对许地山先生的信任,并经香港艺术品估价委员会评估后,马丁夫人这才将那幅珍贵的画卷交给了新的主人。
徐悲鸿自己后来说:这幅画虽然没有画家的落款,但描画线条优美飘逸,表现意境深邃辽阔,令人不禁神游物外;丝绢上所有襟飘带舞的人物虽然全用白描手法,但整幅画卷看起来却满纸生辉,这是一幅出于唐代名家的艺术绝品!自从购买到这幅画卷后,徐悲鸿便爱不释手,随身携带,有空就拿出来观摩欣赏。
后来,以“泼彩”闻名的张大千来到南京,计划筹备全国美术作品展。张大千你知道吗?“南张北齐”,说的就是张大千,齐白石。我慢慢地提起了兴趣,点点头。他接着说,听闻好友要到南京筹备画展,徐悲鸿喜出望外,提前更改了行程,从外地返回南京。刚返回南京,他就约了张大千和谢稚柳等几位画坛好友,在家中小酌。聚会中,徐悲鸿得意地拿出了那幅购自马丁夫人的古画。当画卷展开时,张大千等人,就像徐悲鸿第一次看到这幅画作一样,一下子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饶是张大千见多识广,也不禁叹为观止:“此画与晚唐壁画风格相同,不是唐人画不出这样的作品!北宋时武宗元的作品,源头就在这里!”武宗元是宋真宗景德年间的大画家,师吴道子法,行笔如流水,工人物、佛道、鬼神。谢稚柳也表示认可,说这是“晚唐之鸿裁,实宋人之宗师”。所有人一致认为这幅画可能是现今国内唯一能见到的唐代人物画卷,有“吴带当风”之感,极有可能是“画圣”吴道子的真本,并喻之为稀世珍宝。聚会后,徐悲鸿将这幅画正式命名为《八十七神仙卷》,并钤印了“悲鸿生命”的印章。徐悲鸿认为,这幅画是流亡的中国国宝,并且是世界上现存的中国人物画中最好的作品。他曾说过,这幅画可以与欧洲顶级名画相提并论。不过说起吴道子,也有一个故事,曾经吴道子去访问一个僧人,想讨杯茶喝,但僧人非常不礼貌。他很气愤,便在僧房墙壁上画了一头驴,然后就走了。到了晚上,墙上的驴竟然变成了真驴,满屋地尥蹶子,把僧房搞得乱七八糟,狼藉不堪。僧人没有办法,只好去恳求吴道子,请他把墙上的驴抹掉,这才平安无事。说明他也是个有脾气之人。
七七事变后,中央大学迁往重庆后,当时徐悲鸿在中央大学任教,也随之在重庆定居。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将这幅画随身携带,形影不离。后来徐悲鸿也从重庆到昆明办劳军义展。但那时日机经常轰炸,每次防空警报响起,人们都要钻防空洞。结果有一天,敌机轰炸过后,徐悲鸿跑出防空洞,回到了自己的寓所。发现保存画卷的那个木柜被人撬开了,《八十七神仙卷》被盗了。徐悲鸿当时就瘫倒在地,自此茶饭不思,并因此得了一场大病,病中还在喃喃自语念叨这幅画卷。两年后的夏天,徐悲鸿因高血压住院。此时,他在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时的学生卢荫寰来看望他。她跟徐悲鸿提到自己的丈夫新近结识了一位朋友,在这位朋友的成都寓所里发现有一幅古卷与老师丢失的《八十七神仙卷》很相似。接着第二天,徐悲鸿在画展上偶然结识的一位自称是将军的刘姓朋友突然造访,也说在成都发现了《八十七神仙卷》,并表示给他两万块钱,就有办法帮徐悲鸿拿回那幅画。两个人接连告诉徐悲鸿这个消息,徐悲鸿因此深信不疑。他难掩激动地让人立即取钱塞给刘将军。并表示,事成后另有酬谢。
几天后,刘某果真带着一幅装裱精良的画卷,来到徐悲鸿面前。当徐悲鸿打开那幅画卷时,他激动地发现这就是他遗失了两年多的《八十七神仙卷》。徐悲鸿难掩激动,当即挥毫赋诗:“得见神仙一面难,况与伴侣尽情看。人生总是葑菲味,换到金丹凡骨安。”又取出二十万给刘将军,并拿出了几幅自己的画作,以作答谢。而刘将军拿着那些钱和画,从此就消失了。徐悲鸿给刘将军的钱,几乎是自己全部的积蓄。此时的他,生病住院连住院费都交不起了。可卢荫寰事后却觉得蹊跷。后来她几经调查发现,这位刘将军的真名叫刘汉钧,根本不是国民党将军,曾在徐悲鸿在新加坡举办画展时有一面之缘。偶然他从旁人口中得知,徐悲鸿藏有一幅唐代人物古卷,是无价之宝。刘某贪念顿起。于是就一直尾随徐悲鸿到重庆。当时兵荒马乱,徐悲鸿看管很严,刘某也一直无从下手。直到徐悲鸿到达昆明暂居后,刘某就在徐悲鸿对面的楼上,租房住下,时刻监视着徐悲鸿的一举一动。结果就在那天空袭时,徐悲鸿和家人都匆匆进入防空洞。这位所谓的刘将军便趁机溜门撬锁进了徐悲鸿的家里,盗走至宝《八十七神仙卷》,还一并盗取了徐悲鸿的30余幅作品。刘某将徐悲鸿的作品,带到了南洋,打着为抗战捐款的名义卖掉,发了一笔横财。而那《八十七神仙卷》,这位窃贼却没有卖,反而利用徐悲鸿的学生卢荫寰,自导自演了一场原物奉还的戏码。当时主要是他了解这幅画的价值,知道这幅画要是到了不识货的人手里,明珠暗投,国宝蒙尘就暴殄天物了。
我接着老林的话说道,这说明刘某人良心未泯,还有道德底线。老林冷冷地“哼”了一声。老林继续说道,当卢荫寰调查清楚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将此事告诉徐悲鸿时,徐悲鸿的反应让人意外。“是他偷的无妨,只要他能完璧归赵,我也万分感激。这毕竟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中华民族的。”不过令徐悲鸿痛心的是,他之前盖在画上的“悲鸿生命”四个字,以及之前的题跋都被人挖掉了。他只好重新加盖。从此,这《八十七神仙卷》就一直被徐悲鸿珍藏在身边。解放后,徐悲鸿因病去世,他的妻子廖静文,遵从徐悲鸿的遗愿,将徐悲鸿毕生收藏包括《八十七神仙卷》,悉数捐献给国家。徐悲鸿故居,后来也被改建成徐悲鸿纪念馆,由徐悲鸿的夫人廖静文担任馆长,这也是新中国第一座美术家个人纪念馆。
故事着实精彩,我不禁忘了身上的伤痛。不过老林接下来的一句话,吓了我一大跳。
老林说,你知道吗?《八十七神仙卷》的真迹,就在我这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