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到底还是令得皇太极有些怫郁。
海兰珠原本只是想为礼亲王一家说几句公道话,可在他耳中听来,却成了在讽刺他昏庸。
皇太极冷声道:“朕效仿明制设立都察院,就是为了监督朕和诸臣可有政事背谬之处,看来有人还不够满意,想朕在后宫也设个都察院才好?”
海兰珠听出了他话里的刻薄,都察院班六部之上,专门监督朝政,弹劾百官奸贪污绩的部门,这可不是拐着弯儿在说她管得宽了吗?
她作罢,也不与他争辩,心想着豪格说得不假,这几年他是愈发听不进别人的话了。
“你是皇上,就算真有人不满意,也不敢说出来。”
“哦?既然如此,这个都察院承政当是由你做才对。”
“什么意思?”海兰珠有些莫名其妙。
皇太极倒也不是真生她的气,但总有些赍恨的情绪在作祟,不知不觉话就重了几分。
“也对,张存仁当年在宁远卫时做得是袁崇焕的副将,祖可法是祖大寿的儿子,比起朕来,恐怕他们更听你的话。”
海兰珠倏地站起来,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什么话?”
这张存仁的确曾是袁崇焕的得力副将,后来在祖大寿麾下做军官,大凌河一役,他和祖可法等众留在了金国,她确实是和他有些交情的,但远没有到他想的那个地步。
年初的时候皇太极为了加设官员,因为选人、用人的问题焦头烂额。祖可法武功不凡,而张存仁则刚正不阿,做官也很廉洁,包括很多自大凌河归附的汉将,都是有才能的年轻人,所以她就借势向皇太极举荐过一次。都察院起一个监管之用,用这些不沾亲的汉官正是合适。
后来皇太极始设都察院,张存仁和祖可法二人不仅都做了都察院的承政,张存仁还升了一等梅勒章京,于是前些日子他们二人特意入宫拜会她,感谢她在皇上跟前的美言。
除此之外,她跟这些明朝旧人再没有其他联络。何况每日来东宫拜会她的人多了,这张存仁也不是来得最勤的,皇太极弦外之音,分明意指她有在朝中安插亲信之嫌。
“别的朕不知道,朕可亲眼见到过,那群‘祖家军’一口一个‘袁夫人’的喊你……”
皇太极发着牢骚:“朕答应了你不再为难袁文弼,还将他养在皇宫里,已是极大的退让。你可知道这件事若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
“你若在乎别人怎么想,就不该娶我——”
海兰珠是真的恼了,她苦心孤诣的一番话,处处都是在为他着想,这下反倒成了自己里外不是人了。
正是这时,一个亲卫赶上楼来,“启禀皇上,多罗武英郡王的捷报到了。”
海兰珠听此,当即就要走,“皇上既然信不过这些汉官,再加增几位信得过的承政就是了。从今往后遇到国政,我主动避嫌,省得遭人误解。”
“你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皇太极拉她坐下,复黑着脸对那亲卫道:“报。”
亲卫朗声答:“回皇上,多罗武英郡王率兵自喜峰口、独石口入,过居庸北路,已攻下昌平。”
皇太极听后大喜,“这个武英郡王,朕当真是没有看错他。”
“外藩蒙古的几位藩王都到了,皇上可要亲自去见见?”
皇太极望向正生闷气的海兰珠,似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海兰珠瞧四下静默,众人都在等她开口,才给了他个台阶下,“皇上去吧,我累了,正好也想回宫歇息了。”
皇太极仍握着她的手不放,毫不避讳道:“朕没有要与你置气的意思,等见过了几位藩王,朕再回宫与你好好谈。”
回宫后,海兰珠独自想了许多。想来想去,今日他们之间的分歧,究其根本,其实是政见不合。
古人信奉的为君之道,是“功不滥赏,罪不滥刑;谠言则听,谄言不听;王至是然,可为明焉”。
封建统治下的君王,不能以现代的政治目光来衡量,靖康之耻的因果易懂,可阶级矛盾的问题太超前,岂是一个传统习四书读五经的古人能参悟的?
真正令她不悦的却是皇太极话中的暗喻,到底是在介意她和明朝旧人有来往,还是在忌讳女人干政?
苦想着挨到了晚膳时分,没有等来皇太极,哲哲却莅临东宫。
按分位,哲哲居中宫位皇后,远轮不到她亲自来东宫见海兰珠。
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况她这东宫本就甚少有后妃来动,哲哲亲自登门拜访,必定不是来探望她这么简单的。
哲哲今日梳着一头旗髻,金玉珠花簪上嵌着贵气逼人的黑宝石,石青底儿的常服上绣着龙凤呈祥,屹然是一副中宫皇后的行头。
海兰珠正要请安奉茶,哲哲就道:“你不必忙了,我坐下说几句话就走。”
“皇后娘娘请讲。”
哲哲坐下后,开门见山道:“下个月就是后妃的册立仪式了,我今日来,就是想与你商谈一下此事。”
海兰珠默默地听着。
“朝中近来有不少人在议论立储一事,皇上子嗣单薄,几位正室福晋膝下皆无子嗣,除肃亲王外的两位阿哥皆年幼,四阿哥的腿疾……也迟迟不见好转。本宫年纪大了,是有心无力,只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不能为皇上诞下皇子,这次册立后妃,我打算从八旗贵胄中挑些模样出色的女子,充盈后宫,也好为大清延续香火……”
哲哲语调一缓,切声道:“清国大业方立,皇上日理万机,心里记挂的都是朝政大事,对这些事情从不上心,皇上扩充后宫虽不是当务之急,但也是立国之本。但此事若由本宫去说,只怕皇上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本宫去请教了礼亲王,如何才能说服皇上。”
“礼亲王怎么说?”
“礼亲王答,皇上不肯联姻,是因为曾经的一个承诺……”
海兰珠恍然,原来……又是要她去做这个说客。
从前是政治联姻,现在是扩充后宫……她的心间塞满了哀怨,如梗在喉,“皇后娘娘难道不觉得,这样对我而言太残忍了吗?”
“海兰珠,你是识大体的。本宫若不这么做,倒显得我们科尔沁的女人小家子气了。”
哲哲特地喊了“海兰珠”这个名字,而非是“宸妃”这个称谓,便是希望她想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大局为重。
“皇上虽然面上不说,但前些日子豫亲王刚添了位小阿哥,皇上在筵席上见了,抱着是爱不释手……”
海兰珠又岂会不知道他想要个儿子?这半年来,皇太极几乎每个月都陪她去大佛寺求子,从前他们还有叶布舒,现在呢……
那个古灵精怪、活蹦乱跳的孩子,如今瘫痪在床……从一出生,他就跟着她流浪、吃苦,又遭人迫害,真真是命途多舛……
一次次的挫折、打击,她几乎都是靠着一份信念扛过来的。有时她甚至绝望地想,或许命运根本就不曾为她准备所谓的“圆满结局”……
她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黯然道:“今日我可以答应娘娘,但我想要一个交换条件。”
“唉……”哲哲轻叹一声,握住海兰珠的手道:“你有什么条件,但说无妨,我们本就是一家人……”
海兰珠却淡淡地抽出手。
一家人……倒不如说,是互相利用吧。
不过是因为她是”海兰珠“,是个能给科尔沁带去荣耀和保障的女人。事到如今,她看得太清楚,也太明白了。
她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幸福圆满,终究只会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吧?
“娘娘欠我一个人情,日后……总是有地方要还的。”
海兰珠站起来,摆出了送客的架势,“皇上待会儿就回宫了,见到娘娘在这儿,该说我不知尊卑礼数了。”
哲哲仍欲再说些什么,见她神色间愈发苦涩,终于还是摆驾回了清宁宫。
哲哲走后不多时,皇太极略带倦容的来到了东宫,后头还窸窸窣窣跟着一溜儿的丫鬟,手上都端着各式各样的菜肴补品,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
海兰珠惊诧道:“怎么这么多!”
“这些都是藩王进贡的珍馐美馔,特意指名要赠与你的。”
皇太极搂她落座,“看来他们都知道朕疼爱你,所以想尽了法子讨好你。”
海兰珠对着一桌的珍馐,愈发自恼了起来。
纵使她心中不屑,但这里毕竟还是男尊女卑,以子为贵的封建社会。这两年她已不知吃了多少补品贡药了,可偏偏就是怀不上孩子,若是她能为皇太极诞下皇子,也不必充盈什么后宫了……
皇太极见她不怎么开心,当她是因下午的争论而闷闷不乐,遂给她盛一盅燕窝,好声道:“朕虽是皇帝,却也不能为所欲为,拥有绝对的权利。国家越大,就会越多的利益纠葛,朕不能独断专横……下午的话确实是朕过了,但本意不是想要干涉你,朕深知人心叵测,怕你被人挑拨和利用了,这是在保护你。”
皇太极又舀一勺,递到她嘴边,她却偏过了头去。他只好搁下汤碗,也不再以“朕”自称,握住她的双肩,真挚道:“筝筝,不要卷入这些事情中去,我只想和你做夫妻。”
海兰珠微微一怔。
“你聪慧过人,对朝局也有自己的见解,不像后宫的其他人,听风就是雨,她们不懂国政,所以也不敢掺和进这局里来,而你……却更容易成为别用心之人的目标。”
“算了,不说这些了,免得……”
海兰珠端过汤碗,自顾自地喝了一口后,吐了三个字,“……伤感情。”
谁让他们一个是爱憎分明,一个是明辨是非呢?
或许是她对阿巴亥的三个儿子一直有些执拗的偏见吧,阿济格好大喜功,她打从一开始不喜欢他,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戾气,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跃出来狠咬你一口的豺狼。
多尔衮少年老成,这点倒和皇太极有些相似,论军功也是三人中最突出的,但他的功利性太明确,加上他和多铎二人皆是放浪形骸的性情,着实让人喜欢不起来。
她向来是先看人,再看事,权利斗争中并没有所谓的“坏人”,只有站在敌对面上的“敌人”。
皇太极却是对事不对人,这是做一国之君的困境,不能将个人私怨发泄在国事上。纵使从前他对阿巴亥有多大的怨恨,对阿济格有多少不满,也还是要不计前嫌地任用他。
而该倒台的还是要倒台,劳苦功高的代善一羽,转眼只剩下一个闲赋在家的礼亲王,一个英年早逝的颖亲王和一个孤掌难鸣的成亲王。
“夫妻哪来的隔夜仇?”
皇太极见她终于肯开口吃东西了,才宽心不少。下午与她长篇大论地说过那些话后,见藩王时也心不在焉,担心自己前头的话重了,伤了她的心。
他太了解代善,才会有疑心代善所谓的“有苦难言”,是在利用她的同情。
所以他故意这般不讲情理,便是希望她能完完全全地置身事外,不要卷入风暴的中心来。
海兰珠挑了几个色相好的补品尝了尝,见她没什么胃口,皇太极便令人将补品都撤了下去,又上了一道精巧的甜食。
海兰珠挑了一块粉嘟嘟的米糕,尝了一口后,是惊喜不已,“这个味道……”
“如何?”
她囫囵吞枣般地又吃了一块,嘴里的还没咽下去,含糊不清道:“家乡的……味道。”
皇太极知道她喜好在饭后吃些甜食,所以他特地在沈阳城里找了会做糕团小点的汉人师傅。
他看着她食欲大开的模样,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边替她顺气儿边道:“这些是掺了枸杞和枣泥做的,大夫说你要多补补气血。你若觉得好吃,我派人每日都做。”
海兰珠点着头,她已经不知有多久没尝过家乡糕团小点的味道了,一时感性起来,鼻子也有些酸。
她咽下了口中的米糕,弱声道:“皇太极,万一……我是说万一……”
“嗯?”
“万一我真的怀不上孩子……”
她后半句还未说完,就见他笑容褪去,“说什么傻话?”
“我是认真的。”
她的气息很低很低,低得像是带着些许哀求,“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生淑琳那时,寒冬腊月,为了逃跑……我连月子也没坐就投了湖……怀叶布舒的时候也是早产,我的这幅身体,估计很难……很难再怀上孩子了。”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皇太极心中钝痛,却固执道:“就算真的怀不上,我也不在乎。”
“从前我也这样觉得,可是现在不同了,你是皇上,自古以来,建立储嗣便是国本……你可以说一句不在乎,但天下人在乎。”
国本……天下人……
他一时无言以答,只能唤着她的名字道:“筝筝,我们再等等……”
海兰珠苦笑着道:“我不是想把你推给别人,只是……我不想日后背上个‘祸国’的骂名,我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