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原原本本地目睹了今日这一场闹剧,若说要有什么收获,就是他终于记起来,到底是何曾几时见过她了。
很多年前的一日,在东京城的草场,一个蒙着面纱的科尔沁姑娘,大言不惭地要教阿济格鸣镝……
那时他便不曾看清过她的容貌,只记得她有一双勾人心魄的眉眼。
原来……她便是那位西宫娘娘,难怪杜度会说,她是大汗的女人……
多尔衮也不算是伤心,只是有几分失落罢了。这下子,他也算是彻底死了心了。
这天下,什么女人他都能招惹,但唯有大汗的女人不行……若是连这点基本的君臣之道都不懂,那《反经》他也真就白读了。
皇太极看着她冷漠离去的背影,这才觉察自己今日的做法有些过火了。
但当着众人的面,却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口头数落了杜度和祖可法二人,将其余的事情都推后再议。
杜度虽受了重责,却是神色平静无澜,仿佛早已置之度外了一般。
皇太极走下朝堂,立在祖可法面前,又沉声质问了一遍:“本汗最后再问你一遍,袁文弼的生母可是她无误?”
祖可法轻扫了杜度一目,埋头答:“回大汗,确实无误。”
皇太极到了衙门之后,前前后后已将此事向众人确认了三遍有余,生怕是错怪了她。
结果,却是众口一致。
原本……他还抱有一丝幻想,但听她亲口承认后,心里是凉透了,也恨透了。
“你父亲背信弃义在先,迄今为止,我不曾动你一根汗毛,但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你还有你手下的那群汉兵,也好自为之吧!”
皇太极声色俱厉地甩下这番话,便摆驾回了汗宫。
范文程紧随其后,语重心长地在祖可法耳旁道:“祖公子,你若是聪明,就不要再闹了,汗王仁义,但若真逼他动了杀心,也没人就救得了你。”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同随御驾走了。
祖可法双手攥拳,双耳发烫,只觉心中羞愧难当。
“杜度贝勒,这样说,真能保住袁公子吗?我可是信了你,才会害得范姑娘身陷囹圄……”
“你信或不信,这都是唯一的法子……她亲自带走了袁公子,大汗不会再施难问责了。”
杜度走出了衙门,心里居然是难得的畅快。
三十多年,竟从未有一日,如今朝这般畅快。
他动了不该动的私心,却也终于尝到了一会膺惩的快感。
如今……她该是万念俱灰,无人投奔了吧?这样,她或许就会记起他来……
杜度快步回了府邸,果然瞧见海兰珠牵着袁文弼,正在府门前等他。
他心中暗喜,却未流露于言表,只是装作才吃了重罚的萎靡模样。
见一旁袁文弼显然是受了惊吓,仍是目光呆滞,紧紧地揪着她的裙裾,一言不发。
于是杜度温柔地蹲下身子,他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不怕,以后不必东躲西藏,也不必去庙里了……”
袁文弼呆愣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她脸上满是愧色,诺声道:“杜度贝勒,是我拖累了你……”
“不要站着了,进去坐吧,大汗纵使罚了我,也不至于要将我这处府苑也夺了去。”
海兰珠如今的心是乱的,急需要一处避难所……可汗宫不能回,文馆不能去,这盛京城里,居然没有一处她的容身之所。
一直以来,她都依仗皇太极活着,却未及预料,也会有一日,这份庇护不再,她又成了无家可归之人了……
杜度带她二人入了府,怎想府中奴才赶到跟前来与他通信儿,“大贝勒来了,已经在正厅候着了,看样子是在气头上……”
杜度听罢,只好命人先将她们带去安置,只身去了正厅。
代善是坐立难安,一见他来,劈头盖脸就是一番痛骂:“杜度啊杜度!我从来都说你懂事,识大体,现在可好――”
他是恨铁不成钢,简直比自己的儿子做了蠢事还要上火,“你帮她救人,等于是在和大汗作对!你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为了什么?因为一个女人,爵位不要,命也都不想要了吗!”
杜度沉默着挨训,不敢顶嘴。
“你要我说你什么好?色令智昏――简直是色令智昏呐!”
代善一回城,还未闻衙门上的事情,只听说杜度“狸猫换太子”,将那袁文弼从大佛寺里救了出来,就急匆匆的来了这儿。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是越想越气,越为他不值。
“大汗命你留守,是信任你!而你呢,可是生生将一盘好棋都给毁了!你胆子大了,翅膀硬了――你阿玛生前将你交托给我,如今看来,我是教不了你了!天王老子也教不了你!”
杜度跪地请罪,“是侄儿莽撞,意气用事了一回,未曾考虑后果……”
“你想想看,这些年你立得战功还少吗?当年你一人独当,力守遵化,为何大汗不肯给你加封,你可想过原因?”
代善是好生怫郁,命令道:“你若是脑子还清醒,就赶紧把那孩子交出来,跟我一同向大汗负荆请罪去!”
杜度不肯,只坚持道:“大贝勒,做了就是做了,我不后悔。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大贝勒不必替我说情了――”
“你不后悔?那是还没到后悔的时候!”
代善怒其不争,更怒他被女人迷得没了心智。
“大汗是个记仇之人,他的仁慈,只留给了对他有用的人。阿巴亥、二贝勒、三贝勒都是什么下场,这几年你也瞧见了,得罪了他,你以为日后还能一帆风顺吗?”
“也无所谓了……反正这三十多年来,敢怒不敢言,安分守己的日子,早就过够了,不差再落魄一些。”
杜度神情涣然地自讽道:“我出生入死,战功赫赫,大汗从未将我当作一回事过,派我留守,不过是知道我手上没有兵权,不可能造反罢了。若只因我是罪臣之子,我无话可说……可那济尔哈朗,何尝不也是罪臣之子?只因他会阿谀奉承,讨得大汗欢心,就成了红人……这些我都认了,我本无心官场,只想安心做我的贝勒爷,今日犯了大忌也好,从今往后,我也落个六根清净。”
“我从前如何叮嘱你的,让你不要招惹那个女人,你就是不听,你阿玛当年就是为了她――”
代善从不在杜度跟前提褚英的旧事,今日真是气急败坏了,话到嘴边,还是忍了回去,只苦心孤诣道了一句:“你阿玛……斗不过他,你也斗不过他的,我们所有人都斗不过他……你是鬼迷了心窍,才会神志不清。听话,现在认错还为时不晚。”
“大贝勒,就让我放肆一回吧。”
这些道理,杜度都懂,只是他规矩了太久,也压抑了太久了。
“一生难得一回,有一件想做的事情……不为了别人,只为了我自己。”
代善好说歹说,见他是铁了心,规劝既无用,唯有怫然离去,只让杜度好生思量,好生权衡。
杜度独自一人坐在正厅发呆,海兰珠这才从内厅走了出来,方才他们二人的对话,她都听到了,心里更是恻然不已。
“我还是走吧,留在这里,只会害得贝勒爷更加不得安生……”
杜度抓住她的手,毅然道:“我不许你走。”
海兰珠悱恻。
“我要照顾你,还有袁文弼,留在这……让我照顾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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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极离开衙门,先去了一趟文馆,不见她的踪迹,这才回到汗宫。
哲哲早早就在候着了,满面春光地替他接风洗尘,他也只是木然不语。
换下战衣后,丫鬟要来给他盥洗备膳,皆被他呵斥了下去。抱着一丝期待回到寝宫里,也是空无一人,哪还寻得到她的身影?
皇太极独自坐在软榻上冥思。
他到底是错了,还是对了?
这么一直挨到了晚膳时分,不知是不是吃了三个月的军粮,见到这山珍海味,反倒觉得有几分索然无味了。亦或是他一个人用膳,从前都有她作伴,相比之下,实在有几分凄凉。
他搁下筷子,有些气不过的想,他怎说也是大汗,明明有三宫六院都在等着他临幸,却是独为她一人而食不下咽,真是可笑。
而这样可笑的事情,他居然坚持了整整二十五年!
她呢?林丹汗、袁崇焕……又有多少男人曾对她垂怜?曾与她缱绻缠绵?
一想到那袁文弼居然是她和袁崇焕的孩子,他气得将碗碟皆摔在地上,御前的奴才跪倒了一片,没人敢吱一句声。
再想下去,这份嫉妒,迟早要将他给逼疯了!
他哪里还沉得住气,气势汹汹地就要调动全城卫兵去将她找来问个清楚。
命令还没下,前脚才出了汗宫,后脚范文程便给他带来了消息。
“她如今……安置在杜度贝勒的府上,似乎是不打算再回来了……”
范文程看着皇太极脸色铁青,额角青筋凸起,也不知是怒还是愁,只问:“她可有交待什么?”
范文程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她说,汗王心里有恨,这恨愈深,就成了魔障,魔障不消,汗王便永远都不会真正的懂她,更不知所谓信任……等汗王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气消了,她自然会回来。”
“呵,魔障……信任……”
朝堂之举,的确是他咄咄逼人在先,可事到如今,她居然一句解释也没有,就走得这样绝情,这样干干净净!
明明是她欺瞒在先,还何谈信任?
皇太极拂袖,“也罢!也罢!去将济尔哈朗贝勒叫来,我有要事要见他――”
范文程眼见他们两人越闹越僵,偏偏两人又都一般固执,左右都劝不得,谁也不肯低头退一步,把话说开了,结果反倒是他自个儿跟这干着急。
古代也好,现代也好,他虽然没有结过婚,但也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吵架尤之。
从前对着叶教授,他还能死皮赖脸劝上几句,如今他跟前的人可是大汗,他总不能真拿上壶酒,就来称兄道弟吧?
无奈之下,他唯有按皇太极的意思,命人去给济尔哈朗传话。
皇太极这样连夜急唤,济尔哈朗也摸不着头脑。
一人汗宫,就听皇太极说道:“把这盛京城里王戚贵胄家的美人,都给我找来!明天就去办――”
济尔哈朗诧异,“大汗这是……要替哪位贝勒赐婚吗?”
“是本汗自己要选。”
济尔哈朗更是有几分不知所云了,提醒道:“可是这嘉礼的日子……大汗出征前,不都定好了吗?萨哈廉贝勒和礼部大臣都已经按照大汗的意思,将册封仪式也――”
“嘉礼照办不误,不过是换个人罢了,有何不妥?”皇太极幽幽道。
济尔哈朗猜不透她的意思,却也察觉道他的语气很是低迷,方才范文程前来传话时,也模棱两可地提醒了他几句。
在城中的传言,他也听到了不少,他曾经同皇太极一起去过科尔沁,也知道这次格外隆重的嘉礼,便是为了那位科尔沁美人准备的。宴请名册上,从八旗王爷到女真、蒙古各部的台吉、贝勒,甚至朝鲜、明朝使臣都无一遗漏。眼看不过多久就是嘉礼吉日,皇太极却突然变了卦,多半是两人闹了什么不痛快。
济尔哈朗想到了这一茬,却也不敢追问确认,只好领命照办。
皇太极这回,不单单只是意气用事这样简单。
他不仅要娶妃,还是娶得大张旗鼓。便是要让她知道,他从前给她的爱眷,既然她不稀罕也就罢了,甚至宁可投奔他人来与他作对,那好!他便顺了她的意!
他将整颗心,毫无保留都给了她,既然她弃如敝履,他还傻傻守着,又有什么意思?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没想到这句话,到底是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