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明知袁崇焕人在双岛的情况下,为表议和诚意和其急迫之心,二十七日,皇太极再遣图鲁什带书信前往宁远。
曰:金国汗致书於大明国袁大人。因喇嘛迟久未归之故,曾遣人致书一次。据逃人来告,尔之议和是假等语。此系逃人之言。由尔处逃来之人,肯言尔之善乎?由此逃去之人等肯言我之善乎?遂未信之。今获奸细卞子兴,讯问之,亦称和好是假,羁留喇嘛不遣等语。我思之,逃来之人故意诬告之事,岂奸细亦行诳诈耶?若信其言,此等小人,和与不和之大事,何得而知?若不信,则至此时,出使之人何无一信来报?恐其事已实,故遣此人持书往之。我本诚心欲和,是以致书往。人或可欺,天可欺乎?尔等本无诚意乎?不则听何谗言耶?若不遣还去使,其数人之增减,无碍大局,若失信义,则人将不复信矣!天意亦愿息兵而享太平,去奸伪而行忠信也。倘厌太平而愿兵戈以弃忠信而尚奸伪,则孰是孰非,唯天鉴之。
[双岛]
六月初五,袁崇焕在双岛山峦设帷帐,邀请毛文龙前来观阅将士们射箭。在细数了毛文龙的十二桩该斩的罪状,跪地磕头向皇上请旨后,以肃军纪为名,执尚方宝剑将毛文龙斩首于帐前。
三军一片哗然,但慑于袁崇焕的威严,无人敢动。
第二日,袁崇焕下令厚葬毛文龙,并以酒肉为祭,在坟前涕泗横流,道:“昨日杀你,是国有国法,按律而行;今日祭奠,则是出于同僚之情。”并传话三军:“我只杀毛文龙一人,以儆效尤,其部下皆无罪。”
毛文龙一死,其部下士兵二万八千人乱作一团,群龙无首,于是袁崇焕设置了四位共协首领,分别是毛文龙之子毛承祚、副将陈继盛、参将徐敷奏以及反叛归明的游击刘兴祚。将原先毛文龙的敕印、尚方宝剑交由陈继盛代他掌管。又犒劳军士,传檄安抚各岛民众,废除了毛文龙先前所制苛政。
这天夜里,海兰珠独自一人去了海岸,坐在一块礁石上对月冥思。
杀毛文龙容易,但这身后事却不易。袁崇焕得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妥当,安抚住他的余部,以防叛乱,还得想着如何禀告崇祯帝,定是焦头烂额了,哪里还会有闲情顾及她呢?
“别来无恙――”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问候,只见身着大明戎装的刘兴祚一墩身,席地而坐在她身旁。
她倒是不讶异,只道:“伍子胥,别来无恙。”
刘兴祚摘了一根狗尾草,在手中摆弄,“我哪里算得上是伍子胥,不过是愿为这天下万万的汉人,献微薄之力罢了。”
“为了天下大义,自私的抛下家人,真的值得吗?”
她不免感叹,皇太极一旦知晓了他用“狸猫换太子”之计叛逃投明的始末,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家人。
“国家危难,民族存亡之际,我身为汉人,不仅毫无作为,多年在金国苟且偷生,还要帮着胡人手刃同胞,我刘兴祚……实在无颜对列祖列宗。我自知不是个忠孝之人,但我母亲她……”说到此处,他几近哽咽。
海兰珠叹息一声,心生恻隐,“如果我能回去沈阳的话,一定向汗王求情,以免其死罪……”
刘兴祚与她作一揖道:“多谢。”
她吹着海风,望着海上生明月的景致,格外惆怅。
“汗王他……还好吗?”
两年了,她所能得知的消息,只有金国动辄出兵讨伐了察哈尔之类的军事动作而已。
“算是好吧。去年添了两位格格,还有一位阿哥,不过那侧妃当即就被赏赐给了大臣为妻……”
刘兴祚没有多说其他细枝末叶的事情,只道:“你既如此记挂,不如向袁公求情,我想他是会答应的。”
海兰珠望着幽蓝的海面,摇头答:“他若真的肯放我走,两年前就这么做了。”
“两年,江山也可以易主,何况是人心呢?很多事情是会变的。”
刘兴祚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两年,袁公待你不薄,若是当时你落在了毛文龙手上,恐怕不会过得这般惬意。”
海兰珠微愣,不知他言下何意。
“几日夜巡,我都瞧见袁公独自一人在屋外赏月,不肯入屋就眠,只怕是为了不惊扰你罢……”
刘兴祚将那狗尾草递给她,长叹一声。
“袁公本不是温柔人,却为你做尽了温柔事。你当是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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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袁崇焕一行返航回到宁远,马不停蹄地上奏京师毛文龙一案始末,并请罪自罚。
崇祯得知毛文龙被杀后,大吃一惊,却也没有轻易责怪袁崇焕,而是褒赏了他此举,并公开毛文龙所犯罪行,传旨法司,逮捕毛文龙余部,对于袁崇焕在皮岛的将领安排也表示准许。
然而毛文龙死后,皮岛无帅,人心向背,以至于不少人背叛投敌去了。袁崇焕害怕这些毛文龙的部下会暗谋兵变,又向崇祯请旨增补十八万两军饷,以安抚士卒。崇祯虽然不悦,但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他们离开的这三个月,皇太极一连写了三封信来,每一封都开诚布公地说要如何议和,提出划定国界而休战。
袁崇焕看过之后,是直叹皇太极的异想天开。
这辽东大地,本就是大明国土,自然是一寸也不能割让,于是他想也未想,便写信回绝了划定国界之请求。
[盛京]
七月初三日,白喇嘛和郑信赍书两封回到盛京,而袁崇焕并未再遣使臣而来。
信中写:奉帝命巡边调兵之兵部尚书袁复书於汗陛下。汗致书遣喇嘛来,以追述前好。再者,书有仰赖皇天,和好相处一语,唯鬼神知之。我国幅员九州,即失一辽东,何足为惜。况其地原非汗所有。辽东人西来,而其填基均在於彼,我强压其思念先骨之情,可乎?亦不合众意。止有受而不可言,故未奏帝知之。至礼遇往来之人,为尔国尊卑之故。我皇上宽宏明智,从不分尊卑。汗若以名誉为念,治理一切事务,以道义为规矩者,则尔自去察哈尔腥臊也。即使中国亦以礼义相待耳!至封印之语,皆非一言可尽者也。
奉帝命巡边调兵之兵部尚书袁复书於汗陛下。展阅来书,知汗敬天好生之诚心,汗若如此,则求於天可也。唯天道无偏,曲直分明。与其求诸天,莫如先求於心。天道唯移也。使臣来时我出海,是以久留,别无他事。
皇太极读过信后,便问那白喇嘛:“之前本汗要你口头转达的话,袁崇焕作何回应?”
“袁崇焕说,该说的,他都写在信上了。至于汗王想要之物,如今另属他人,所谓‘等闲却变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正如信中所言,与其求诸天,莫如先求於心……请汗王勿再妄自尊大,执迷不悟。”
范文程在场听到那句“等闲却变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不由觉得凉意嗖嗖。
袁崇焕……当真是嚣张,当真是没把皇太极放在眼里。
“欺人太甚!”
皇太极咬牙说了这四个字,将那书信摔在地上,正在作实录的达海巴克什忙不迭去捡了起来。
“他要这样蹬鼻子上脸,不识抬举也好,不过是早些送他上路罢了――”皇太极当即决断道:“来人――速去把三大贝勒请来,本汗要商议征明!”
代善、莽古尔泰和阿敏赶来后,一听到要征明,当即提出了异议。
“大汗,咱们才在宁远吃了败仗,未得喘息,眼下又要大举征明,只怕不妥……”
代善言罢,莽古尔泰也接着说道:“宁远城坚,不易攻,不如趁机先取东江为好――大汗也知道,那明军的大炮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底下众臣议论纷纷,但大部分都是持反对意见,只有岳托和济尔哈朗坚持站在皇太极这边。
皇太极根本没把代善和莽古尔泰的谏言听进去,只问范文程道:“范学士觉得如何?”
范文程答了八个字:“趁热打铁,事不宜迟。”
“本汗正是此意。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这两年来本汗一心放长线以钓大鱼,如今到了收网之最佳时刻。”皇太极神色凌厉,“本汗要让袁崇焕知道,什么叫做釜底抽薪。”
初十日,为麻痹袁崇焕方,隐藏作战意图,皇太极还是照旧给袁崇焕回了一封信。
其通篇都在聊辽金元之历史。并言:“夫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众人之天下也。天赐与谁,则谁得之。当年金国欲与大辽和好,然而辽妄自尊大而不从,结果不还是吃了败仗才被迫和好了吗?大明若是不吸取前人之教训,也会有辽金元一般的下场。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我堂堂大金国汗,视大明皇帝为天子,甚至不肯将本汗的议和之情奏报与大明皇帝知晓,已是欺人太甚,简直比大辽当年欺辱金国之举更有甚之。既然如此,本汗也不再强求议好,尔等好自为之。
十六日,袁崇焕回信。见皇太极有意翻脸,罢和谈,便又故伎重施,在信中百般寻找推辞,以‘议和为大事,不可三言两语而了结,忘大汗深思熟虑’来拖延时间。
十八日,皇太极写了最后一封给袁崇焕的致信。曰:我诚心和好,可你自大不从,谅天亦鉴之,人亦闻之矣!
八月起始,盛京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征明备战。
庚午,在伐明之前,皇太极颁布了八旗临阵赏罚令。
乙亥,皇太极决议在金国上下举行文试,以振兴文教。提出“当以武功戡乱,以文教佐太平”的政治远略。懿旨道:“自古及今,文武并用,以文治世,以武克敌。本汗今欲振兴文教,试录生员。”
无论是满人、汉人抑或是蒙古人,只要俱令赴试,有才之人统统能得以录用,为官为仕。
此举不仅一改从前□□哈赤所制,汉人为婢为奴,不从则杀之的恶政。更是施以仁政治国,提高汉人的地位,意在缓解金国内在的民族文化冲突。并勒令儒臣翻译汉文书籍,极力推崇汉人之文化。
九月壬午朔,初试生员,提拔出了二百余人,赏缎布有差,并免其差徭。
癸未,令贝勒济尔哈朗、岳托等前去略明锦州、宁远以作诱敌之试探,并焚毁明军积蓄粮草。
十月初二,皇太极在盛京誓师十万,绕开了袁崇焕驻守的宁锦防线,而北上取道蒙古。以蒙古喀喇沁部骑兵为向导,亲率八旗大军,突袭明长城蓟镇隘口龙井关和大安口,破墙入塞,挥师直指京师。
明朝举国震惊,崇祯闻讯,畿辅震动,诏令天下将士,入京勤王。
作者有话要说:史料补注:六月五日这天袁崇焕邀请毛文龙来观看将士们射箭,先在山上设了帷帐,命令参将谢尚政等安排身穿铠甲的士兵埋伏在帐外。毛文龙来后,他手下的士兵不能进帐里来。袁崇焕说:“我明天出发,海外的事情全寄托在您身上了,请受我一拜。”互相拜见之后,一起登上山来。袁崇焕问起他随从军官的姓名,多是姓毛的。毛文龙说:“这些人都是我的孙子。”袁崇焕笑了,说道:“你们在海外劳苦多日,每月禄米也只有那么一斛,说起来痛心呢,也请受我一拜,大家都为国家尽力。”这些人都叩头道谢。
袁崇焕就此诘问毛文龙几桩违令的事情,毛文龙做了对抗性的辩解。袁崇焕高声喝斥他,让人扒下他的帽子和袍带,把他捆了起来,毛文龙仍很倔强。袁崇焕说:“你有十二条该斩头的大罪,知道吗?按我朝祖宗定下来的制度,大将领兵在外,必须接受文官的监视。你在这边一人□□,军马钱粮都不接受核查,一该杀。大臣的罪没有比欺骗君主更大的,你送上奏章全都蒙骗,杀害投降的士兵和难民,假冒战功,二该杀。大臣没有自己的将领,有则必杀。你上书说在登州驻兵取南京易如反掌,大逆不道,三该杀。每年饷银几十万,不发给士兵,每月只散发三斗半米,侵占军粮,四该杀。擅自在皮岛开设马市,私自和外国人来往,五该杀。部将几千人都冒称是你的同姓,副将以下都随意发给布帛上千匹,走卒、轿夫都穿着品官官服和袍带,六该杀。从宁远返回途中,劫掠商船,自己做了盗贼,七该杀。强娶民间女子,不知法纪,部下效仿,使得百姓不安于家,八该杀。驱使难民远远去帮你盗窃人参,不听从的就被饿死,岛上白骨累累,九该杀。用车送金子到京师,拜魏忠贤为父,并在岛上雕塑他加冕冠的肖像,十该杀。铁山一战败北,丧师不计其数,却掩败为功,十一该杀。设镇八年,不能收复一寸土地,坐地观望,姑息养敌,十二该杀。”宣布完后,毛文龙丧魂失魄,说不出话来,只是叩头请免他一死。袁崇焕召他的部将来说:“毛文龙这样的罪状,该不该杀他?”大家都怕得唯唯诺诺,谁敢反对?中间有称道毛文龙数年劳苦的,袁崇焕训斥说:“毛文龙本是一个平民百姓罢了,官做得最高,全家都得以荫封,足够报他的辛劳了,他怎么就这样悖乱违逆呢!”接着就磕头请求皇帝的旨意说:“我今天杀毛文龙以整顿军纪。将领中间有和毛文龙一样的,都要杀了他们。我不能成功的话,请皇上也像杀毛文龙一样杀了我。”于是取下尚方宝剑在帐前把毛文龙的头砍了下来。出来告诉他的将士们说:“只杀毛文龙一个人,其他人都没有罪。”
袁崇焕斩毛文龙后,可说是为后金长驱南下解除了后顾之忧,三个月后就发生了后金兵临北京城下的“己巳之变”――后金约十万精兵绕道内蒙古,由喜峰口攻陷遵化,直迫明都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