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旗的先锋部队逼近了宁远城垣后,但见火器杀伤甚大,不得纵击,皇太极下令后撤,企图引诱明军出城野战,从而一举歼灭。
然而袁崇焕丝毫没有受军情影响,改变策略,仍旧下令众部,敌不动,我不动,按兵不前。
皇太极等了半个时辰,见此计不奏效,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就要亲自率兵去攻城。
三大贝勒纷纷跪地劝阻,“大汗,宁远之战的惨败,便是因急功近利,以距城近,从而被火器大伤。今日情形,与当日如出一辙,不可强攻呐!”
“不可攻、不可攻!出兵二十日了,难不成要空手而归吗!”
皇太极急火攻心,兵临城下,哪里还听得进去半分劝阻,纵身跃上坐骑,“今日说什么,我也要取了宁远城,杀了袁崇焕!”
“还请汗王三思,不要意气用事啊——”
皇太极抛下众人,不管不顾地策马到三军之前,厉吼道:“昔日先汗□□,攻宁远不克,今日我攻锦州又未克,仍此野战之兵,尚不能胜,其何以扬我大金国威!传我的号令,即刻攻城——”
代善跟莽古尔泰是一路狂追,气喘咻咻,也没能追上皇太极。大军已在他的一声号令下,整齐有序地向宁远行军。
莽古尔泰喘着粗气问:“二哥,这咋办?”
“汗王不听劝阻,铁了心要攻宁远,还能怎么办?”
代善吹了声口哨,他的白马驹便驰骋而至,“军令如山,咱们不能看着他去送死——”
这边袁崇焕见金兵开始围城,立即下令让明车营都司李春华用红夷大炮、木龙虎、灭虏等火器齐力攻打,先头的骑兵一旦近城,便被这火器齐刷刷地放倒一片,一时间尸横遍野。金军的推进的每一步,都是靠尸体堆砌为盾而铺就的。
另一方面,总兵满桂率军一万在城东列阵,与金军正面交战。总兵孙祖寿、副将许定国则于西门扎营。祖大寿率兵四千,以待时机,杀至敌后,与满桂、尤世威等部形成犄角之势,围困金兵。
海兰珠跟着刘应坤来到了宁远城楼之上,只见满城密布的□□手都已严以待阵,箭在弦上,只等金军进入射程的那一刻。
城楼上视野极佳,她从未这样清楚宏观地目睹一场战争,一场纯粹的厮杀……
放眼望去,她看见了奋力厮杀的萨哈廉、岳托……他们二人所率之部正与满桂的大军正面交锋,短兵相接,混战正激,一时不分敌我。
只见酣战多时,满桂已是身中数箭,却仍要爬起来再战,尤世威的坐骑被斩了脚,一个滚身摔了下来……
金兵这边,一个回合交手下来,萨哈廉也身负重伤,几不能立。济尔哈朗连忙率领镶黄旗赶来相救。野战的明军节节败退,加上满桂已是体力不支,不能再战,被连忙护送回城。
一时间金军的势头正盛,济尔哈朗几近逼杀到城垣之下。
这时,明军的战鼓声突变,一声号令下,十二门红夷大炮齐发——耳边地动山摇的轰鸣声,混杂着呐喊声、哀嚎声,化作了耳鸣作响,令她几近晕眩。
她视野的尽头处,是济尔哈朗被炮火炸伤,重重地摔下马去,倒在血泊之中。
萨哈廉、济尔哈朗、岳托……这些皇太极的左膀右臂,一个个地倒下了……炮火之下,没有人能幸免于难!
皇太极一身明黄的甲胄,身先士卒,翩然而至城下,将济尔哈朗救起,继续投身厮杀。
她的心一纠,皇太极……他到底还是来了,不顾危险,亲自杀到了城下。
再这样打下去,只会是弹尽粮绝,一败涂地……她不忍再看下去,也无法再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
就算他不会原谅她,她也要这么做……这是唯一逼他退兵的办法!
于是,她拎起一支白羽箭,用匕首在自己的手腕上剜出一道口子来,将血染在白羽之上……
她的骑射本领,还是他教她的……只是他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会将这支箭镞对准他。
[宁远城下]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她,在厮杀奋战的瞬息间,他仿佛看到了城楼上她的身影。
他早已身受数创,却还是想再回头看一眼城楼,看看是不是真的是她。
一支白羽箭,就这么生生地扎进了他的肩胛,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让他险些摔下马来。
他看到了箭羽上哪惊艳绝伦的一摸红,血的红。那一瞬间,他居然笑了。
“大汗——”
又是一声炮响,紧接着城楼上万箭齐发,身边是蜂拥而上的士兵,用一道道的扳车厚盾将他护在底下。
德格类、岳托两位贝勒连忙赶过来查探他的伤势,“汗王可有大碍?”
“无碍——”皇太极咬着牙,将那箭拔了出来,死死握住。
箭羽带红,乃是退兵之意……她居然,用这样的方式逼他走!
“今日不要这宁远城陪葬,本汗誓不罢休!”
岳托死死拉住他,“这里交给我,还请汗王先回营帐——”
“城攻不下,我便不退,都让开——”
不到山穷水尽,他绝不能退!即便是老天都要来阻拦,他也全然顾不得了!
才简单做了包扎处理的济尔哈朗匆忙赶过来,手臂上的伤口还正流着血,就重新骑上战马,“汗王,让我去,我还能打!是我无用,没能攻下东门——”
皇太极瞥见他的伤势,于心不忍道:“你受了重伤,还说什么傻话?”说着从腰间抽出了那黑铁所铸的雁翎刀,“我要亲自督兵攻城,谁也不许来请命——”
[宁远城中]
这一战,从白天打到了夕阳垂暮,明军也好、金军也好,双方都是筋疲力尽。
眼看满桂和祖大寿的援军都败下阵来,宁远的火药也要用之殆尽了,刘应坤是急得火烧眉毛,追着就上了城楼来,“你说能解宁远之围,这下好了,该怎么办吧——”
海兰珠的目光一直锁在城下那个身影,不曾移过。
她看着他健步如飞,挥刀反身,拼尽全力想要扭转战局……她知道,不到最后一刻,他便不会言弃……
“刘公公,金军会走的,他们已经打不动了……”
“打不动?我看那皇太极还生龙活虎的呢!”
海兰珠没有理会他,跌跌撞撞地就往城楼下走去:“宁远的火药所剩无几了……这最后几发炮弹,恐怕是打算留给皇太极的了……”
“我的姑奶奶,你到底在说什么?”
刘应坤追在她身后,“我可是把宝都押在了你身上啊,千岁爷还等着我——”
海兰珠伫步,回头道:“刘公公,带我去战壕吧!”
这个恶人,就让她亲手来做吧!
也唯有这样,她才能彻彻底底地断了他的念想,从此往后,再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他了……
这——是皇太极帝王生涯的第一场败战,也会是最后一场。
今日之后,他不会再败了……只要她迈出这一步,他便再不用尝败仗的滋味!
“战壕里可堆满了死人呐!”
海兰珠没有迟疑、没有徘徊,目光坚决道:“你若想立功,便按我说的做。”
一路走到了城门口,却直直撞见了调兵回城的祖大寿。他浑身是血,连战袍都被染成了绛红色,像是一匹在血水中里打了滚的恶狼,长臂一伸,单手就捉住她的衣襟,拽到跟前来,“你要去哪——”
“出城劝降!”
“好!这是你说的!”
祖大寿将她扔在地上,恶狠狠道:“五年前在广宁,我就该杀了你,今晚金兵不退,你也没什么用处了!我亲自送你上黄泉路——”随后便呼啸而去。
她忍着腹部传来的痛感,勉强地从地上爬起来。
刘应坤也吓了一跳,却也没有扶她,只是咋呼道:“啧啧,这些个舞刀弄枪的蛮人,怎么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祖大寿将身边的亲卫派来随她一同去阵前,她步履蹒跚,一步步地迈出了宁远城的大门……
袁崇焕站在炮台上,静静地看着城下的这一幕。
祖大寿站在他身后,赶来与他复命,“大人,都安排好了。”
袁崇焕点了点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下令道:“炮门准备——”
[宁远城下]
皇太极望见那个赤手空拳,单薄的身影,扔下刀,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全然忘记了此刻正是交战之际。
走到三丈远的地方,她突然喝住他:“不许动!不要过来——”
她的手腕上还泂泂地滴着血……他只是痴痴地凝望着她,终究没有再向前一步。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漠然地说道:“皇太极,退兵吧,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我可以退兵……但要走,我们一起走!”
他固执地朝她伸出手来,眼中的情真意切……一如二十年前,他在河岸边说着“等我长大”时那般恳切。
“别傻了,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你回去,好好做你的汗王吧!如果我先前在信中说得还不够明白的话,那我再说一遍——”
望着他的双目,她心中沉痛万分,却不得不用违心的话化作伤害他的刀刃……以此来终结这一切。
“是你,害得我国破家亡,在大明与你之间,我选择了前者,我想做回汉人,回到明地,过普通人的生活……皇太极,我不爱你了,你……放我走吧!你我二人,从今往后,恩断义绝,再无干系。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我不信!”
他心中一阵绞痛,作势就要上前去揽她,身后的岳托忽然警觉道:“汗王,明军忽然改了鼓声,唯恐有诈!此处在炮弹射程之内,断不宜久留——”
皇太极早已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劲,而眼下近在咫尺,却又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他有太多的话想问她!什么恩断义绝,什么付与他人,他统统不信!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海兰珠强撑着一口气,决绝道:“退兵吧,不要再打宁远的主意了,也不要再回营帐……带着兵马回沈阳去吧!”
说完这句话,她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皇太极正要去追,岳托一声惊呼:“不好——”便一跃而上,将皇太极扑倒在地,翻滚出了好几丈,只听一声巨响,贯彻云霄。
摔倒在地的皇太极惘然地回头,只见那炮弹直直地砸在了方才他们二人所站之处,一时间,硝烟四起,就连她的背影……也消失在了四溅的矢石黑烟中。
一败涂地……
原来,这便叫做一败涂地。
海兰珠没走几步,炮火便在她身后炸开,她被震得摔倒在地,一阵痉挛从她的小腹传来,痛得她伏地不能起。明军的士兵将她搀扶起来,分秒不歇地就往城中拖去。
她说了那样狠的话,加上这一计要置他于死地的炮弹,他一定彻底醒悟……对她恨之入骨了吧。
他不会看见她脸上早已斑驳的泪痕,更不会知道,这背后的良苦用心。
不过……皇太极,没关系,时间会告诉他真相。
时间会证明,所有苦难与分离,都是有意义的……
作者有话要说:补注:史料参考《明史·列传第一百四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