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依拿着这些书,一时间竟出了神,也不知藏书阁外光阴流逝,就连冥翼来到她身边都无所察觉。
冥翼站在木架后也没有出声打扰,他那一身白衣上沾了酒渍,酒葫芦间绑了一条白色的带子,头发也是湿漉漉的,看起来有些狼狈。
他体质特殊,这场瘟疫对于他来说根本不起作用。
却目睹了唐风被瘟疫折磨,在他眼前断气的全过程。
他不是大夫,那一身通天的本领也只是针对妖灵的,在唐风面前毫无作用。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漫无边际的无力和绝望。
不论他用什么法子,唐风的病总也好不起来,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抓着他的手,呢呢喃喃的说着胡话。
跟着唐风倒下的,是他的另外几位好友。
他很记得那天,因为要商议武林大会的诸多事宜,远远近近的英雄好汉都聚在了玄武堂,他拿着酒坐在房梁上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在这种放松又惬意的氛围里,他忽然有些困了。
直到听见一向身体硬朗的唐风咳嗽了几声,摆着手说:“最近有些精神不济,就先散了,后续事宜交由许褚安排。”
他说着,高大的身躯站了起来,作势就要往卧房去,冥翼困意来了,便翻身下了屋梁,和他一道去休息处。
却不想就在半路,在回廊上,唐风突然晕倒在他旁边。
冥翼措手不及,那点困意顿时消散无踪,下意识的接住了唐风,而手里的温度烫的惊人。
冥翼脱了他外面的长袍,用酒精擦拭了他的全身,第一时间就差人去叫大夫。
结果第二天,玄武堂中的众人倒了半数,那天给唐风诊脉的大夫也发起了高烧,冥翼这才知道,原来是瘟疫的爆发。
他在江南呆了很久,其中大半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医治唐风身上,他的内力不如唐风,输进去了不会有什么作用,他便用妖灵那续命的法子,和唐风同生死共患难。
短短几天,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弱下来,唐风在他为数不多的清醒日子里,偷偷解开了他,妖灵,还有冥翼的关联。
他自然不能看着冥翼傻傻的,把自己的命赔进去。
解开关联后,拉着他还活在人世间的那条线断开了,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身体缺氧的反应越来越严重。
或许是他这辈子行侠仗义,积下了不少善德,在快要阖眼之前,忽然变得舒服很多。
这大概是......常人口中的回光返照。
冥翼坐在屋檐下替他熬药,把汤药端进屋内的时候,他听见了唐风说话。
“阿翼,你坐过来,陪我说说话。”
他看着白衣习习,丰神俊朗的冥翼,忽然有些感慨。
当年在江南遇到他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他孤僻,不喜与人亲近,小小的一只,就这么蹲在墙角,也不知多久没有吃饭喝水了。
于是他就拿了二两银子,在旁边的包子铺买了肉包和一碗粗茶给他,哄着他吃。
那时候他其实初入江湖,年纪尚轻,所作所为大多数都是看缘分罢了,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孩子有缘,便给他买了肉包和茶。
在转身要离开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随后一个荷包就抛了过来,他连忙接住,细看之下那就是他自己的钱袋子。
他转身,就看见这个脏兮兮的,阴郁的小孩骑在一个小偷身上,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只见那小偷的双手已经断了。
唐风有些震惊,这么瘦小的一个孩子,竟有那么大的力气。
那个小孩保持着骑在小偷的动作不变,却在全身上下掏了掏,掏出一块价值不菲的美玉——那当然是离开枕星阁的时候,顺手拿走了回廊上的装饰品。
拿了他才发现,毫无作用,这块玉一看成色极好,价值千万,普通的百姓根本不敢收,就连当铺也不敢要。
他身上又没有多余的碎银子,便只能流落街头了。
他看着唐风顺眼,便打了个口哨,把这块玉递给他:“他们说这东西价值连城,我给你了,你养我。”
唐风看着手中的东西,摇着头笑了。
这是唐风初入江湖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一辈子的朋友。
他问比他小半个头的孩子,说:“在下唐风,敢问小英雄何名?”
那时候冥翼眨着眼睛,思量一阵,说:“既然是你养我,那么名字便该你来取。”
唐风哈哈大笑,摸着他的发顶,大声朗诵:“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背,不知其几千里远,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我看你小子不凡,便起名‘冥翼’吧,遨游天地间,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束缚。”
冥翼垂着头,面上一声不吭,心里面却是喜欢这个名字得紧。
唐风自然看出来了,又一连串的哈哈大笑。
他们亦师亦友,冥翼跟着唐风去过不少地方,个儿也长高了不少,直到元一找到他,要把他接走。
那时候的武林中其实很重视师门的,站在唐风他们的角度,师命不可违,冥翼是必须要跟着回去的。
拜别的那天,冥翼留给了他的江湖好友们满满一沓紫叶,希望不论何时,不论何事,在遇到麻烦的时候,都能有紫叶相邀,同伴相助。
而唐风则把他随身带着的酒葫芦送给他,那时候他在江湖中已经颇有威望,他对冥翼说:“你小子,就爱这口美酒,诺,这个就给你了,以后打酒的时候莫忘了你还有这么个大哥!”
冥翼站在夕阳的余晖里,眼底似乎染上了那天边的一抹红,又生生被他憋了回去,他笑着,拍了拍唐风的肩:“等着,下回我来的时候,定带几坛低语楼的好酒给大伙儿尝尝鲜!”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唐风想着想着,忽然就红了眼眶,拉着冥翼的手,说:“这一晃眼,我老了,你倒是长成了这般风流模样。”
冥翼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一个字都没有说。
便是这时候了,唐风还笑一笑,他说:“人在世上走一遭,生老病死,爱憎恨,伤别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他顿了顿,呼吸又不顺畅了,他喘了几口大气,待到稍微平复下来,才接着说到:“你......也莫要伤怀,只要每年清明的时候,带一壶好酒来看看我就行了。”
唐风曾对他说过,男孩子流血不流泪,他一直记到了现在,所以他手指冰凉,身体微微发抖,偏偏就是没有哭。
唐风抬起手艰难的为他理了理衣裳,温声道:“回去吧,去长安,江南毕竟太温柔了,不适合你。”
冥翼就这么看着他,还是一言不发。
他抱着唐风的身体,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些话,他的双眸很黑,里面似乎装了好些沉重的东西,现在却映着唐风的脸庞,他就这么僵着,从夕阳僵到了繁星,僵到他已经记不得唐风是什么时候阖上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