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醒来之前,林依陷入了各种斑驳陆离的梦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叫人分辨不清。
她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了,只看见一个红衣如烈火的女子大口喝着酒,那双眼睛明亮清澈,问:“既然喜欢,怎么不去追啊?冥翼,你可不是这种性格。”她用肩膀撞了一下冥翼,说:“这点上,你可要多学学我!”
她听见冥翼尬笑两声:“晓英姑娘豪迈,在下可学不来,至于喜不喜欢的......”
他想了想,眯着眼看着天边火红的晚霞,整个人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温柔了不少,他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口,才说:“我就是个浪荡子,没根的,就这样贸然喜欢她,岂不是对不住这么好的丫头?”
眼前的景色又忽然模糊了下来,林依忽然有些意识到,她看见的这段,是很早很早以前......冥翼的记忆......
这样狂傲的一个人,在面对她时,竟也会生出自卑来。
......
其实作为公主,刚来到枕星阁的那段时间她是闷闷不乐的,毕竟在一时之间离开了父皇母妃,还有婼婼......
那时候的她其实也是不喜欢冥翼的,觉得这个人做什么都不按规矩来,夸张得很,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
那是一个隆冬,她很怕冷,总是裹得厚厚的,哪怕是在枕星阁也是这样。
而冥翼还是春秋不改的穿着一袭白衣,走到哪里都是最晃眼的存在。
阿悌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总不会表现出什么来,毕竟有公主的教养摆在那里。
可面对冥翼不一样。
她记得那天她要去藏书阁找书,枕星阁除了师父修行的阁顶而外,其他地方总是没有那么亮堂,只能打着灯。
她就在回廊上撞上了靠在翼角上喝酒的冥翼。
从她那个角度来看,只能看见那人宽大的肩膀,以及一头披散的黑发。
足够疯,也足够狂。
那人也没回头,半醉半醒间问:“丫头怎么来这里了?”
那时候阿悌还没有现在的林依那么冷的气质,不过眠着嘴唇的时候还是会显出那股倔强来,她轻声说:“我可是皇家公主,怎能任由你喊‘丫头’这个称谓,若是父王知道了,必要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冥翼低着头闷闷的笑了,那笑声说不上来是讽刺还是别的什么,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皇家公主......我问你,这个公主当的自在么?”
阿悌被噎住了,好半响才说:“自不自在的有何干系?这终归是我的一份责任,每个人生来就有他所担当的那份责任,我也不例外。”
冥翼的神色掩在那片晦暗不明的黑暗里,他的指尖绕着酒葫芦的绳子,葫身在空中荡来荡去的,下面便是万丈深渊,他也不怕自己的宝贝葫芦掉下去,无所谓的说:“我啊,我生来就是个自由人,若说非要有什么责任的话......那就是活着。”
“所以啊,丫头你的话其实也不全对。”
“管你是皇家公主也好,不夜城的乞丐也罢,不过都是只有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哪能叫你生出三头六臂来。”
阿悌又被噎着了,觉得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她打着灯笼,扭头就走。
冥翼看着她,又笑了一声,随后就是一长串的哈哈大笑。
在阿悌的记忆中,其实这个人也不是时时都在枕星阁待着的,不过想想也很正常,就他那种性子,哪能在一个地方久在。
有一回她看见这个人站在栏边,伸手就接住了一片紫色的叶子,他看看,拇指撵着紫叶的脉络,勾起嘴角一笑,转头便去了阁顶。
几日后,他一身风尘仆仆的回来了,回来后也不先去拜见师父,而是在自己的卧房内沐浴更衣,倒头便呼呼大睡。
后来阿悌才知,这是长安侠客里流行的一种习俗,叫做“紫叶相邀”,那年远在江南的大侠唐风举办一个英雄会,他收到邀请后不远万里从长安赶到江南,就是为了去凑这个热闹。
据说这途中他还跑死了好几匹马,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只是为了去看看这个人人称赞的侠义之士,和他痛饮一壶酒。
这就是十六岁的冥翼,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还有一次,他收到紫叶后也是快马加鞭,只是为了去救一位被仇家掳走的朋友,没想到他赶到的时候,那朋友已经脱困了,他也不恼,躺在河滩上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才回到枕星阁。
那次师父刚好出关,逮着夜不归宿他,神色阴沉,一师一徒两人去了阁顶的修行室,出来后,冥翼病了整整半个月。
可即便如此,下次遇到这类似的情况,他还是会跑一趟。
阿悌并不喜欢他这种狂妄性子,却不得不佩服他,这种日子又岂是她这久在深闺的公主能遐想的?
枕星阁后面有一个废弃的校场,冥翼闲暇无事的时候总会在这里纵马狂奔。
一身白,一壶酒,一匹马,散在风中的黑发,再配上远方的夕阳,近处的沙场,那确实是天地间难得一见的景色。
那时候她站在高高的阁楼上,看着不远处的这一幕,身后就连风声都安静下来了。
很久之后有人问她怎么会喜欢上冥翼这个酒窖子,浪荡子,她就在想,那是你没有见过他策马狂奔的这一幕。
她总会站在阁楼中视野极好又极隐蔽的地方看冥翼骑马,不想她的这些小心思和小习惯还是被发现了。
冥翼却没有让她难堪,抱着做好的骑服,眉眼弯着,问她:“想不想学骑马?”
她有些震惊的看着他,半响后才试探着问:“可以么?”
冥翼哈哈笑着,向她伸出手,说“又没有哪个天王老子规定公主不可以骑马。”
“惜时般若公主一马平川,上阵杀敌,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近来有霍大将军霍季川上战场,守边疆,不也是个女儿家?”
阿悌也伸出手,换上骑服,翻身上马。
元一大师虽说是他们的师父,但其实教授管束他们的时间少之又少,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在闭关着的,阿悌所会的那些符篆和占卜之术其实是依据藏书阁里的书卷,自己苦练得来的。
极偶尔的时候,冥翼会抱着胳膊在一旁漫不经心的指点一二,不过无一例外,他指点的那些都刚好打通了阿悌这些天来的关窍,让她在这一道上更上一层楼。
多次下来,为了感激他的教导之恩,阿悌特意挖出春前就酿好的酒,自己下厨做了几个小菜,请他吃。
冥翼坐姿向来是随意散漫的,此时几口酒下去,更显得不成样子。
阿悌看不下去,不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说了。
那年也是阳春三月天,是她在枕星阁里待的第五个年头了,元一大师要让她潜心修炼,不要过问外界之事,她所知不多的,婼婼和母妃的情况,还是冥翼告诉她的。
这个人虽不讲规矩,不拘小节,心却是极柔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