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还是黑的,琼花就掀开被子坐起来,看了一眼床头上摆着的粗糙钟表。
这是她手动搓出来,又组装的纯机械表,费时一年,是断断续续抽空做的。皇宫也没有,只有她有,有时候走着走着会卡,到那时候就得她修。
寝屋里这会儿蜡烛还亮着,落在地上融成几团暖暖的光圈,床头的钟表显示现在是凌晨四点多。
也差不多了,她今日第一天上职,昨天特意睡得早,倒也没睡不够,这会儿看时间差不多了,就站起身。
她这边儿传出一点儿动静,在屏风外守夜的侍女就进来了,看到她醒了,就出去一趟,再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捧水捧皂角以及清洁药粉之类的下人。
一个个鱼贯而入,恭敬的等在旁边儿,侍女上前伺候着琼花净面。
从刚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对其他人的不熟悉、排斥,到现在对这一幕琼花已经做到了熟视无睹。
这是这个人吃人社会制定的逻辑规则,她如果拒绝了被侍奉,其他存在只会把她当做怪异的异类。
同一阶层的异类她倒不在意,可手底下的那些人把她当做异类之后,就会理所当然的开始试图“说服”她,她变成了一个需要被指点的存在,没人会把她的话当成一回事,这种情况很糟糕。
她洗漱完出去,外面已经摆好了饭菜,苏沐在旁边儿伺候。
吃饭的时候她没什么大规矩,因此苏沐在夹了一些菜之后开口询问:“主子,今日我陪您去?”
“不用。”
琼花不理解他怎么会提出这种明显不合时宜的话,以前他可是很懂事的。
谁家官员上班还特意带伺候的人?就算有,那也是守在宫门外面等着人下值。
苏沐试探的心一凉,越发肯定是有人在公主面前说自己的不是了。
可他不能辩驳回去,万一没人告状呢?那他岂不就成了小人行径?
他忍着没说,恭恭敬敬的把琼花送上马车。
一路过去,路边已经有叫卖早食的声音了。
琼花坐在马车里掀开一点儿缝隙,朝窗外看过去。
路边的摊贩架着锅,旁边放着一个石盘,石盘里头是正在燃烧的柴,火焰能够照亮摊贩周围一点儿地方,不管如何,在黑漆漆的路上有这么一点儿光亮,总是让人安心的。
不止一家摊贩这样,凡是卖吃食的摊贩,基本都有这么一个照明用的石盆,他们舍不得用蜡烛,就用的柴火,路上还有担着柴火一路送过去柴贩子。
也有在吃食摊贩旁边儿借点光亮卖菜的。
星星点点并不明亮的光点就是这都城人的生活。
琼花看了一会儿,放下帘子。
她手中有技术,可该怎么用,才能够发挥到最好,而不是成为上位者吸血底层人的工具?
就像同官盐一样…如果落到那种地步,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出现。
马车停在宫门外,接下来就是她需要走进去了。
她从马车上下来,看到不少人正在往宫内走。
她穿着红官袍,走到禁卫军那里,跟其他官员一般,让他们查验了身份。
查验官呈的禁卫军手指都有点儿颤抖,以往每天都做的事儿这会儿却变得有些陌生,他看了一遍,没怎么看清就恭恭敬敬的递还给了长公主,“您请入内。”
琼花点头道了声谢后抬脚往里面走去,周围不断有人看过来,他们的眼神跟动作都是格外隐晦的,可琼花本身就是一个感官极其敏锐的存在,尤其是对他人的目光。
她感觉到了他们在看自己,这很正常,全都是男人的地方突然冒出来一个女的空降吏部左侍郎,就算这个人是天潢贵胃,其他人心里也是要嘀咕的。
她早就做好准备了,把那些目光抛诸脑后,朝着吏部办公的地方的走过去。
门口的禁卫军小队队长犹犹豫豫,“你们说要不要给公主找一辆马车送她过去?从这里到吏部可有不少路要走。”
他旁边儿的兄弟说:“何必画蛇添足,人家公主既然老老实实走进去了,那就是人家心里有成算,你这时候去掺一脚算什么?没得里外不是人。”
“我就是有些瘆得慌…”禁卫军之间的消息都是通的,他小声呢喃自语,“可那位是骑马进殿的事儿都做过的,更别提无通报就入内了……”
他声音很小,没人听清他在说什么。
这边儿琼花已经进了吏部,里面的官员正在忙。
一个个衣冠整洁,身板儿板正,神色严肃,乍一看还是很唬人的。
可惜琼花以前也不是没来过这地方,一点儿没被吓住,进去之后目光扫了一眼,定在里间,就往里面走,要绕过屏风进去。
一看她这架势,有一部分吏部官员坐不住了,屁股在椅子上弹射起来,脚步匆匆的过来试图把人拦住,“长,长公主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他一凑近,琼花就往旁边儿挪了一步跟他拉开距离,“我找尚书有事。”
“…尚书……”
拦人的官员支吾了一下,“…您找尚书有什么事儿?是入职有关?这您问小臣就可以了。”
琼花看他一眼,正想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吏部尚书正摸着胡子走进来。
琼花算是知道为什么这人要拦着她了。
这是害怕上司到的比她晚被发现?
走进来的吏部尚书觉得气氛不太对,虽然昨天吩咐了他们今天公主要来,要仔细认真,但也不至于……老头儿觉得不太对,脑袋偏了一下方向,朝着自己办公的位置看过去,正好对上了长公主看过来的眼神。
“……”
他下意识激灵了一下,有种年轻时候才有的摸鱼被抓的惊悚感,不过这种感觉飞快就褪去了。
他笑容慈祥和蔼,“长公主殿下第一日上勤,真当勤勉。”
他思考着这位公主是打算怎么个事儿。
要是真有踏踏实实的干下去的想法,就得谦虚一下,说这里没有人是公主,只有侍郎之类的。然后他就可以正常使唤这位公主了,毕竟怎么样都是她自己开口说的。
要是这位只是来玩玩儿,那就更不用放在心上,只要好好奉承着就是了。
横竖都不用太在意,又不是皇子,还需要他们投资站队。
公主而已,难成大器。
“是勤勉。”琼花点头,在吏部尚书略微愣的表情里说:“尚书,你以后也要来早点儿,给本公主做个好榜样。”
刚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最近腰疼腿疼便秘的吏部尚书:“……殿下说的是。”
得,这位是来当祖宗的。
琼花点点头,“我在哪里工作?”
“在侧间那里,男女有别,让您在这里办公总归……”之前开口拦人的吏部官员这会儿已经收拾好心情,看上去没那么尴尬了。
琼花没说什么,去侧间看了一眼,采光凑合,有些狭窄潮气。
她当时没说什么,默不作声的出来,在周围转了一圈,停在吏部尚书工作的地方,盯着正在倒茶的他看。
吏部尚书也是一把年纪了,被盯着看的脊背发凉,他放下茶杯,慈祥的笑了笑,“殿下可是有何处不满?”
“我那地方太潮湿了,对我身体不好,我来跟你挤一挤,尚书不介意吧?”
吏部尚书:“……”
他恍惚的看着公主那张好看的不得了的脸,有种自己以后的日子都要不好过的错觉。
也许不是错觉。
琼花会这么嚣张,是因为她在昨天晚上就仔细推想过很多遍。
皇子下放基层走亲民路线那是为了皇位,官员心里头也门清儿,因此皇子就算走平民路线也没人敢真的小觑,大家心里都知道对方什么打算。
但皇女不一样。
她身为女子,且不是皇帝亲女,没有皇位继承权,落在这么一个位置,她决不能走亲民路线。
因为她要是真这么玩儿了,这群人真的会蹬鼻子上脸的,毕竟她未来不会荣登大统,他们也不用恐惧未来会被清算。且她走亲民路线这一点绝对会被那些早就惦记洛水州人拿来挖坑算计。
而且她是女子,在这个全都是男人的地方,他们天生对她拥有敌意,觉得她抢占了他们更上一层楼的阶梯。
她要是示弱,他们绝对会合力把她弄下去——中州因为女子可以从政,最初发生过不少这种事,对这种路数她太清楚了。
所以她不可以示弱,不能亲民,她只能嚣张,强硬,才能在这满是男人的朝堂上,用蛮横占据一点儿位置。
今天路上那些官员异样打量的目光,恰恰说明了她昨晚决定的正确。
琼花站在窗边,看着尚书,“怎么,尚书这是不乐意?”
“…臣,乐意至极。只是怕打扰您……”
“没事,我不嫌弃。”
“…………呵呵,殿下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