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烛火骤颤,铜漏之声似凝。
孟世瑞振袍而起,青玉扳指叩案有声:“细禀其详!”
“清理战场时,于阵亡苏家人革带夹层得此密函。”亲兵奉上染血帛卷,玄绫束口处朱砂犹湿。
盟主指节泛白,展卷见蝇头小楷森然列阵:
《永宁五年冬月廿一密契》
上启北蒙国孟极军团青龙都统、持节车骑将军赫连靖臣麾下:
苏氏鸿熙顿首再拜。自黎光城隍庙一晤,将军所托三事皆已办讫。
其一,玄龟关城防部署图藏于药渣车底夹层,望验查;其二,木河渡口戌时水位降三尺,可令轻骑涉浅滩;其三,孟世瑞日常宴酒器已淬「牵机」,腊月初七必发。
今岭南联军疲敝,粮道尽在附图「茱萸」标记处。望贵部速攻之,鸿熙当以朱雀旗倒悬为号,开关放狼烟。事成后,所求岭南州盐铁专卖权及北蒙国庇护,望将军勿忘。
孟世瑞振袖展帛,示于群雄:\"列位同观……\"
满座传阅毕,陈氏家主拍案而起,青铜爵中酒液泼溅如泪:\"荒诞至极!苏兄昨日犹与某并辔杀敌,岂会暗通赫连老贼!\"
\"正是!\"南华剑派副掌门叶匡世以剑柄叩地铿然:\"玄龟关尸横遍野,偏生苏家子弟革带藏书?这般巧法,倒似戏文编排!\"
阶下亲卫单膝及地,奉上染羽信笺:\"昨日箭楼截获信鸽,请盟主过目。\"
孟世瑞抖开飞书,见鹘鹰徽记下赫然书着:
「苏公钧鉴:黎光既陷,羿镇龙已成阶下囚。岭南联军粮道明细,望速递玄龟关布防图。赫连大将军印」
满座皆闻,疑云愈浓。乘风书院上官院长捻断数茎白须:\"连环双证皆指苏氏,倒似生怕我等不信——\"
\"诸君且看破绽。\"孟世瑞屈指弹帛,声若裂帛:
\"其一,『黎光城隍庙一晤』——该城陷落不过三日,距此二百七十里快马尚需两日,苏兄岂能缩地成寸?\"
\"其二,『玄龟关布防图藏处』——贾氏经营此关三十载,赫连靖臣何须舍近求远?\"
\"其三,『木河渡口戌时水位降三尺』——\"话至此处,满堂哄笑,梁尘簌簌而落。石家家主石昊阳嗤道:\"纵降三丈,申屠铁骑那身重甲,怕要沉作江底石锚!\"
孟世瑞抚掌而笑,扳指映着烛火流转幽光:\"唯独『日常宴酒器已淬「牵机」』不可不防,孟某这紫檀银箸,倒要请诸位共验才是!\"
哄笑声中,众人道:\"请盟主示下!\"
孟世瑞沉吟片刻,屈指叩响檀案:\"请苏家主过堂叙话。\"
\"老夫愿往。\"上官德镜玄色鹤氅带起夜风,腰间龟符与铜钥相击,\"苏老弟此刻怕正对烛数更,待我携星斗同去劝慰。\"
一盏灯功夫,苏鸿熙麻衣跣足撞进议事厅,玉冠斜坠犹带枕痕。
孟世瑞急迎三步,麒麟补子锦服擦过青铜獬豸香炉:\"苏兄镇定!且看此二物——\"
帛书映着八宝灯树烨烨生辉,苏鸿熙忽如困兽嘶吼:\"此必申屠贼仿我笔迹!\"竟夺过案头裁纸刀划破掌心,将血掌印拓于立柱:\"苏氏百年忠烈,敢请五雷轰顶为誓!\"
陈家族长解下骨纹银链掷于案:\"若疑苏氏,便连某这项上人头一并取去!\"李家家主更割裂袖袍抛入火盆,青烟中传来刺啦裂帛声。
岭南诸家主承诺相信苏家并未通敌,言归于好后纷纷离席。
待更漏催至子夜,孟世瑞独对上官德镜,指间摩挲着带血帛书:\"先生观此局何如?\"
上官德镜不语,自袖中取出三枚永洛通宝,铜钱在六爻卦盘上叮当脆响。烛影忽明忽暗间,但见老先生依次抛铜币记录摇卦......
“上离下兑,火泽睽,【睽卦】?。”
“六三:见舆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无初有终。”
“上九: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
......
玄龟关内,联军伤员安歇之所。
\"你可知你那几位师兄弟皆已负伤?\"女子身着染血白褂,将肩上药箱轻抛于身旁蓝衫男子。
\"啊?何人受伤?\"蓝衫男子忙接住沉甸甸的檀木医匣,背于身后。
\"哼,想是你转战四方,方自宗门归来,倒避过了此番攻城之祸,若非如此......\"女子一双疲惫眼眸布满血丝,略带忧色瞥了男子一眼,语带哽咽:\"此番攻打玄龟关,死伤甚众。我与老师、师兄师姐们,实在救治不过来......绷带告罄,止血散与药物亦所剩无几,多少郎君因未能及时救治,活活痛死或流血而亡......\"
蓝衫男子心中一震,\"想必你多日未曾安寝,眼睁睁看着这许多同袍在眼前逝去,这无力与愧疚之感,犹如刀剑刺心,实在令人窒息。\"
\"呜呜......\"女子不禁抽泣,泪珠儿断线般砸在地上,灰尘迹晕作泥云。
\"白露......\"手悬在玉肩三寸处,终是化作虚扶,林子枫瞥见伊人鬓边碎发沾着血痂,袖口暗纹浸成赭色,不觉近前半步将孟白露护于身前,遮住往来众人视线,只静静垂首,待她哭罢。
约莫半炷香光景,孟白露拭泪整钗,赧然扯住子枫绦带“子枫哥哥,是我失态了,咱们快去为辛文他们换药吧。”
二人快步走入院内,衣袂交叠掠过重重门扇。
玄龟关伤兵营内,药气氇氇。
\"辛文哥、曾泉兄,我们来换药了。\"孟白露素手推开红木门。
\"白露姑娘竟亲自......子枫师兄!\"辛文急撑起身,牵动肩上绷带沁出血梅。
\"师兄与白露同来,当真蓬荜生辉!\"曾泉赤足踏地,腰间铜铃叮当乱响。
孟白露卸下药匣嗔道:\"二位若再莽撞,这金疮药可要换成黄连汤了。\"鎏金掐丝盒中现出青玉药杵。
林子枫轻抚辛文榻边剑痕:\"怎伤得这般重?\"
\"阎罗殿前走马罢了。\"辛文扯开衣襟,狰狞箭创犹带焦痕,\"若非燕先生夤夜施针,我等早成玄龟关下孤魂。\"
曾泉拨弄烧卷的发梢笑道:\"那日项执事背着我闯进医帐,孟姑娘的金针快过判官笔,硬从生死簿上勾回名姓。\"
\"休要浑说!\"孟白露蘸取生肌玉容膏,腕间银钏映着烛火轻晃:\"这烫伤再沾污水,仔细留疤娶不着媳妇。\"
林子枫望见窗外烧焦树木,忽道:\"战事竟凶险至此?\"
辛文敛了笑意:\"若迟迟不破关,申屠铁骑合围之势即成。到那时......\"他指尖蘸茶在案上画阵,\"赫连靖臣的铁骑,可是连羿家羿鳞卫与四万联军都踏作焦土。\"
房外忽起大风,上完药的曾泉裹紧裘衣喃喃:
\"哎呀,师兄有所不知,那申屠军竟连羿家都败下阵来。想那羿家乃岭南三大世家之首,千年底蕴绵延,便是那善战的八品高手羿镇龙也难逃一败......如今联军上下,但凡听得申屠军赫连靖臣之名,无不色变。那申屠军十年间踏平九州七雄,如今岭南......\"
语未尽,药杵撞击铜钵的清脆声响彻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