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既望(十六),岭南大营。
朔风卷纛,玄龟关外十里连营如铁。斥候甲胄凝霜,靴子点地时枯叶簌簌而落:“禀盟主,黎光城申屠贼连袭二日,皆被羿家守军击退。羿盟主欲挟大胜之威,不日将叩梅林关。”
孟世瑞抚摩佩剑颔首:“善,尔且退食。”复转视青衫文士:“德镜先生以为如何?”
上官德镜以麈尾拨动沙盘旌旗:“赫连靖臣用兵如鸷鸟攫食,必不空返。今两度佯攻,实为窥测虚实。”忽以玉尺点向粮道,\"新洲虽捷,然粮秣仅支七日,犹悬千钧之发。\"
“粮道之事,莫家已遣楼船二百艘溯观澜河而上,三日前载二万锐士赴茂金码头驰援羿家,另发二十万石粮秣,旬日可达。”孟世瑞屈指叩击关中沙盘,黑旗应声而倒。
帐外忽起朔风,卷得牛皮地图猎猎作响。上官德镜凝视漏刻:“倘粮船误期,当若何?”
“破釜沉舟而已!”孟世瑞振甲而起,佩剑锵然出鞘三寸,“玄龟仓廪积粟可支三季,阳华辎重更如川流不息。贾氏小儿欲待申屠合围,孟某偏要虎口拔牙!”
剑尖挑起代表贾家的黑石兵符,映出他眼底血丝:“若粮道有失,便夺玄龟关中三月之储!”
铜漏滴答声中,上官德镜闭目掐算天干地支,唯见日光摇亮,映得沙盘上玄龟关隘光影斑驳。
“此卦象大凶。”上官德镜袖中铜钱落地成坎,酒囊泼洒处,卦象竟化作血色溪流蜿蜒:“贾凯仁在玄龟关囤积的,恐怕不止粮草。”
帐外忽传冰河开裂声,似有万马踏碎冻土。孟世瑞掀帘远眺,见玄龟关城头新铸的八牛弩在月光下泛着幽绿寒光——那分明是淬了北蒙绝灵矿石的色泽。
然未料黎光城竟于次日失守,战报抵至冬月十八日,联军盟主营帐中但闻牙牌坠地之声。孟世瑞忽拍案厉喝:“黎光城既陷,三军缄口!凡泄密者——”鎏金错银的盟主令箭\"铮\"地钉入楠木案几,“立诛不赦!”
端木怀歌广袖拂过沙盘,卦钱落处寒光流转:“赫连靖臣破黎光,应否极泰来之势;贺清渲渤二郡贯通,成地风升腾之局;更兼申屠铁骑西驰,恰应地泽临卦凶谶。”黄铜罗经在指尖旋出残影,“天雷无妄,大凶。”
“孟盟主三思!”苏氏家主苏鸿熙踉跄撞翻木质灯台,“玄龟关若久攻不下,待申屠狼骑合围...…”羊脂玉佩在颤抖的指间碎作两瓣,“真要战吗?莫若再召集兵马,增我胜算。倘若攻不破玄龟关,申屠军那群虎狼之师扑来,吾等必将粉身碎骨。诸位可知,黎光城头悬颅尚在滴血!”
陈氏家主陈道罡扯断念珠急道:“今粮秣仅支旬日,纵使募得新卒,饿殍焉能持戈?”
苏鸿熙家主颤指拭汗:“玄龟关之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申屠军之悍,黎光殷鉴血痕未干。今若仓促攻城,实乃以卵击石!”羊脂碎玉在掌心磕出脆响,“倘有差池,非但前功尽弃,届时进退维谷,恐求降亦不可得矣!”
孟世瑞振甲而起,玄铁护腕撞得檀木帅案火星迸溅:“苏兄何其怯也!既歃血为盟,岂效妇人逡巡之态?”虎目横扫诸人,“今申屠贾氏欲成合围之势,与其坐以待毙,不若孤注一掷!”他忽以剑鞘勾动沙盘令旗,“玄龟关非铜墙铁壁,若以火炮破其瓮城,遣死士夜袭粮道...…”
“盟主明鉴!”李家家主摩挲青玉朝珠打断道,“然士卒闻黎光之变,已如惊弓之鸟。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何如遣能言之士,假意献《岭南州堪舆图》谈判周旋?”他自袖中取出鎏金拜匣,“此缓兵之计,可赢三日喘息。”
叶匡世霍然按剑,剑格蟠螭纹映着烛火如血:“李公此言,与南唐徐铉献《平边策》何异?”剑穗流苏狂颤如怒,“昔日后主奉表纳降,换得牵机药一盏!”
石昊阳暴起震席,锁子甲铿然作响:“申屠军屠戮联军过万,虐杀俘虏,我石家鹰隼传书在此!”他掷出密函,火漆印上赫然是石家家徽,“谈判,谈甚么判!实乃请君入瓮!待其休整而至,吾辈皆为鱼腩矣!”
“叶掌门,石兄且请息怒,在下不过提出一个设想,并非真主张议和。”李家主连忙拱手赔罪,“只是眼下局势危急,不得不谨慎行事。攻城毕竟是下策,若能另寻化解之法,自然是上上之选。”
“唉!如今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孟世瑞轻叹一声,“唯有攻下玄龟关,占据有利地势,方能与申屠军相抗。诸位皆是联军肱骨之人,此时更应坚定信念,齐心协力,共度难关。若一味畏缩退让,这支联军也就罢了。”
“话虽如此,可一想起申屠军的残暴,在下心中就不禁打鼓。”苏家家主哭丧着脸,几乎要瘫倒在地,“他们在黎光城的所作所为,简直惨无人道。我等子弟兵若是与他们正面交锋,又有几人能囫囵归来?”
“苏老哥,生死有命,既已投身战事,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上官德镜神色凝重,目光坚定地说道,“若此时退缩,我们不仅对不起那些为联军浴血奋战的族裔,更对不起岭南州父老乡亲对我们的厚望。难道你想成为千古罪人么?”
“我……我岂愿如此?”苏鸿熙家主嗫嚅着,声音中充满了无奈与恐惧。突然,他扑到沙盘前,镶玉腰带撞碎了城墙模型:“孟盟主!你可知城中细作传来何等消息?申屠邕甫在黎光城内铸了九口油锅,专烹……”他喉结滚动数下,袖中滑落半截染血刚收到的密信,火漆印赫然正是苏氏家徽,先前他苏家派遣五百子弟支援羿家。
“苏世伯,您切莫太过悲观。”孟家少主孟洪彦挺身而出,方自新洲镇乘墨云号而归,“战事虽酷烈,然我等亦不可因此便丢了胆气。吾深信,只要我等齐心协力,定能克敌制胜。侄儿愿领先锋之军,为联军撬开玄龟关之大门!”
“洪彦休要轻率!”孟世瑞急忙喝止,眼中满是忧虑之色,“先锋之军,责任重于泰山,稍有差池,便可能全军覆灭。此事还需审慎筹谋,不可意气用事。”
孟洪彦忽解狮甲,露出胸前\"尽瘁\"涅纹:\"父亲请看!\"他指天划地盟誓,\"此去若折戟,魂归时当化玄鸟,衔岭南木棉籽撒遍九曜山!\"鎏金护心镜反射日光,竟在帐幔投出虬髯客持槊影。
诸将默然,唯闻帐外朔风卷动\"孟\"字帅旗。上官德镜颤巍巍捧出龟甲卜具,忽有血珠自巽位渗出;石昊天摩挲宝刀吞口,刀身\"破虏\"铭文竟泛赤光;端木怀歌怀中罗经指针狂转,最终定在\"天煞\"方位。
“报——!”斥候满身伤痕跌入帐中,“申屠军...正疯屠黎光全县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