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暗夜,春芜苑的檐下只有一盏灯笼,灯影惨淡。
死寂里,陆湛静静地站在西窗下。
窗扇打开了一点,他透过这狭窄的缝隙看见黑黢黢的寝房,隐约看见那张床榻。
虽然很黑,但他的眼眸夜视不俗,好似看见了她纤薄、孤寂、苍凉的身影。
稀薄的月光落在他的脸庞,描摹出棱角分明的下颌折角,映出他深邃炽热的目光。
白日,陆湛猜到大爷会折磨、欺辱她,但他狠心地离去了。
他悔恨、心痛,他痛恨自己的无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大爷拽走,什么都做不了。
刹那间,他的眼里布满了猩红的泪水。
沈昭宁,对不起。
请你等我一些时日,好不好?
吱呀。
窗扇移动的轻音。
沈昭宁的心差点跳出嗓子眼,僵硬的身躯更加紧绷,手心里全是汗。
死寂的午夜,鬼魅潜行,格外的难熬。
只是,再无半点声响。
过了很久痕迹,她确定了窗外那人应该走了,慢慢地放松下来。
这才惊觉,全身冷汗。
此番受了惊吓,沈昭宁再也睡不着。
不由得想起在庄子的日日夜夜,很少有睡得安稳的夜晚。
不是病了,整夜整夜地咳。
就是提防着那些仆人的欺负。
只有累极的时候,才会一觉睡到天亮,但也是极少的。
每当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她总是轻轻地告诉自己:
没事的,咬着牙再坚持一下,就过去了。
如今想起在庄子的那些噩梦般的日子,她依然后怕,依然身骨皆痛。
却也不可思议,她究竟如何熬过来的?
也许,凭借的不过是对这条小命的珍惜罢了。
……
翌日,陆正涵散衙后,拎着两壶酒特意去找陆湛。
隔壁这座老破小宅院,他已有三年没来过。
看着熟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看着熟悉的堂屋后院、长廊石径,他好似看见了那些不太久远的一幕幕。
他和薇儿坐在树下读书,落英缤纷,唯美得如诗如画。
他看见薇儿和二妹在院子里踢毽子,嬉笑玩耍,提笔画下她们明媚灿烂的笑容。
他们几个孩子围着母亲,一方拼命地跑,一方凶狠地追,即便摔倒了依然笑嘻嘻。
什么时候开始,这些美好温馨有爱的情景,消失了呢?
陆湛提议:“大爷有此雅兴,不如到凉亭饮酒。”
陆正涵没意见,也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地方。
这座宅院只有一座五角凉亭,在内苑的西北角。
地基崩了一角,朱漆斑驳,飞檐上面还缺了两片瓦。
陆正涵看着这座凉亭,悸动、情深的感觉扑面而来。
就是在这里,他和薇儿再也克制不住多年的情愫,温柔缱绻,私定终身……
他答应薇儿,一辈子对她好,怜惜她呵护她。
可是他食言了,娶了别的女人,让薇儿陷入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
他辜负了薇儿的深情,也把沈昭宁拖进泥淖里。
丫鬟送来四碟小菜,安静地退下。
兄弟俩各拿一壶酒,痛饮三大口。
“今年你二十五了吧?”陆正涵的心情稍稍纾解,剥了一粒花生放进嘴里,忽然开口,“二婶没给你议亲吗?”
“这几年姑母一直为我议亲,但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我这么个游手好闲、一无是处的纨绔?”陆湛煞有介事地抛起一粒花生,用嘴接住,“大爷就别寻我开心了。”
“再怎么说,你也是侍郎府的表少爷,那些闺秀见了你这副皮囊,哪个不是被你迷得丢了三魂七魄?”
“还是算了吧,无人管束、自由自在不香吗?我就不祸害洛阳城的姑娘了。”
陆湛说着,解开锦袍,敞开了喝酒。
陆正涵若有所思地喝着,暗暗观察他。
静默了半晌,陆湛促狭地笑起来,“大爷莫怪我多嘴,我也想享齐人之福,但大夫人、二夫人这般暗中较劲……我就什么都不想了。无婚一身轻,天地任逍遥。”
他自是知道,大爷特意来找他喝酒,不是风花雪月,更不是闲来消遣。
而是试探。
试探他对大夫人是不是起了那种心思。
陆正涵愣了一瞬,他说的不无道理。
“沈昭宁回府后,你帮过她几次,你同情她?”
“同情……是有一点点。”陆湛心虚地笑,借着酒胆说道,“大爷我跟你老实交代了,几个月前我和几个友人去庄子附近打猎,看见几个婆子欺辱大夫人……”
“那些恶奴如何欺辱她的?”陆正涵的脸庞瞬间黑了一圈。
“大夫人用牛车把夜香送到田地,因着那条土路坑洼不平,牛车翻了,所有夜香木桶都倒在地上。几个婆子趁大夫人在搬木桶,把一只木桶罩在她头上,还嬉笑着把她推来推去。”
“最后,大夫人摔在地上,那几个婆子才离开。”
陆湛随口编故事,看见陆正涵的面色极其难看。
陆正涵的脸庞掠起怒意,因为手指太过用力,以至于捏碎了一粒花生。
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一幕:
沈昭宁的脑袋被臭熏熏的木桶罩住,被几个恶奴推搡得脚步踉跄,最终狼狈地摔跌在地上,手臂流血,身上沾了不少秽物……
陆湛的心里噗噗地冒着寒气,薄唇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大夫人回府这些日子,你没少欺辱她,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那次你没帮她吗?”陆正涵沉郁地问,一股无名的怒火把他烧得全身都痛。
“友人喊我,我便走了。”陆湛的脑门写着“真诚”两个大字,“每当看见大夫人遭难,我就想起她被几个恶奴欺辱的一幕。”
“有心了。”
陆正涵拿起酒壶,跟他碰了一下。
陆湛灌了一大口酒,豪气道:“二小姐误会我和大夫人,大爷你明察秋毫,也知道我的性情,必定不会怀疑我。”
陆正涵没说话,眼神深幽无底。
陆湛的话只能信五成,但沈昭宁早已不是明艳不可方物的昭宁郡主,没人瞧得上。
“大爷,你记得你年幼时,你父亲有一位姓赵的姨娘吗?”陆湛随口问道,又抛起一粒花生。
“姨娘?”陆正涵疑惑地皱眉,“我懂事起,府里没有姨娘,也没有通房。”
“当真没有吗?”
“怎么问起父亲的事?”
陆正涵心里的疑虑更甚,十几年前,有一两个老仆人提起过,父亲有过一个姨娘,但在他还是婴孩时就死了。
陆湛漫不经心地说道:“前些儿有一个老汉找上门,说他表妹是府里的赵姨娘,他来看望表妹。仆人说府里没有赵姨娘,把那老汉打发走了。”
陆正涵的脑海里好似有久远的记忆浮上来,“我想起来了,以前的老仆人提起过,父亲的确有一位赵姨娘。”
“哦?”陆湛来劲了,朝他挤眉弄眼,“那老汉还说,赵姨娘生了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