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安所安排的寝殿与南宁殿相距不远,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但凡萧策出殿,必定会经过十七的居处。
步入房间,温瑾川抱着十七直奔床榻。怀中的人额角冒出了大片汗滴,手指紧拽温瑾川的领口,越拽越紧。
步子在床榻前停下,安抚了几句后,十七逐渐松开手,忍着痛手肘撑床,平趴在了床面。
外衣直接被温瑾川脱下,白色的里衣已经被血液染红。
好在还未凝结,褪下时不用遭受撕扯。
前不久他罚的那几十下疤痕还未消掉,这又添了新伤。
十七看着他那快要皱到一起的双眉,伸手扯住了温瑾川的衣角,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
温瑾川板着张脸:“疼不疼?”
“疼。”十七不想骗他,“以后我犯了错,能不能换个地方罚?手心也可以。总是罚那,以后坐都不敢坐了。”受了这么重的伤,十七还在故作轻松努力调节这压抑的气氛,不过是想让温瑾川好受些。
只是在怎么强装无事,嗓音因为疼痛还是有些轻颤。
温瑾川叹了口气,无奈回了声笑。手掌抚摸着十七的发丝,语气也柔和了些。“好。”
御医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一名手提药箱的小厮。
触目惊心的伤势让御医微微蹙眉,连忙上前,为其诊治。
萧子安随后也到了,脸色阴沉。跟温瑾川比起来,两人不分上下。
不敢靠得太近,以他对十七的了解,若十七见到他,一定不顾多严重的伤,都会强撑下床行礼。
只好站在一旁,看着御医的动作,不发一言。
御医的手在十七的伤处按压,一时没忍住的他闷哼了两声。
忽然发觉,自己越来越没规矩了。想到此,他将脸埋进臂弯,一声再也没发出。
温瑾川看到十七这般强忍的模样,心疼不已,轻声说道:“想叫就叫。”
十七只是摇了摇头。
御医清洗完伤口后,开始敷上药膏。宫内最不缺的就是名贵药材,这药刚接触伤口时还有些刺痛,但涂抹完只剩冰凉的触感。
“十七公子需要静养,这几日万万不可再受刺激。”御医收拾好药箱,对萧子安和温瑾川说道,“臣会留下药方,每日按时换药,应该无大碍。”
两人微微点头,对御医的嘱咐一一记下。
十七看了看自己未着寸缕的身后,有些尴尬。
“我想穿... ...”
还未等他说完,温瑾川拿过一张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你那身不能再穿了,全是血。”
萧子安闻言转身对一旁的宫女吩咐:“去取几套干净的衣物来。”
宫女领命,迅速退下。不多时便带着几套崭新的衣裳回来。颜色素雅,挺适合十七这种不争不抢的性子。
萧子安接过衣物,走到床边,递给温瑾川:“给他换上吧。”
听到熟悉的嗓音,十七愣了愣。如今萧子安贵为天子,他怎能如此放肆的待在床上?
难怪王爷对他不满意,自己确实不懂礼数。
手肘撑起,刚要下床,但肩头却被萧子安按住:“朕特许你不必行礼,好好休息,你最重要的任务是养好身体,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十七点了两下头,陛下都已开了尊口,他干嘛不接受。
重新趴回床上后,困意来袭。脑袋往温瑾川的方向移了几分,低声道:“我困了...”
“困了就睡。”
“你会一直在吗?”
温瑾川点头,为他拂过眼角的发丝。“会。我陪着你。”
待人睡着后,温瑾川这才起身离开床沿。面向萧子安而立。“等他伤好,我要带他出宫。”
萧子安也很无奈,挥手示意房间里其余人退下,回道:“你也听到了,我父王下了令,不许十七出宫。”
话落,温瑾川脑中想起了御南王那句话。
‘没我的允许,不许出宫。日后,你由我亲自教导。’
想到此,眼神又冷了几分。看向萧子安满是嘲讽:“你们对他不闻不问二十年,从未做到一个父亲与兄长应尽的责任。如今见到了,对他不满了,便想着将他变成你们满意的人?陛下,您觉得在理吗?”
“教导?”温瑾川的声音越发激动,那是愤怒涌上心头却无法平复的反应,“你父王所谓的教导,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吗?”
萧子安被温瑾川质问得无言以对,脸上闪过一丝愧疚。“是我们亏欠于他... ...父王那边... ...我会想办法。”
温瑾川冷笑一声,“陛下莫要忘了,十七并非笼中之鸟,他有权选择自己想去之处。”
萧子安沉默良久,缓缓开口:“我明白你的意思。”
——
朝堂之外,宁夫人安静地伫立着,目光看着前方久久未能收回。眼前一切,既熟悉得如同昨日,又陌生得仿佛隔世。
那曾看过无数次的宫墙,依然如记忆里那般威严,许是今日看得太久,斑驳的痕迹还是入了眼。
曾鲜亮的朱红色如今略显黯淡,砖石之间的缝隙也似乎因时间的而扩大。
宁夫人自嘲的笑了笑。
再看向脚下的石板路,好似望不到尽头。鬼使神差般的让她往前走去。
身后一左一右跟随的婢女互相看了一眼,急忙上前拦下。
“夫人,请留步。”
宁夫人拨开婢女的手,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
“宁夫人,这里是朝堂重地,非诏不得入内。”另一名婢女焦急补充道。
可她思绪已经飘远。
曾经在这里发生的种种过往不断浮现,小时候的记忆在脑海展开,以至于没注意到御南王的到来。
萧策示意两名婢女退下,他就这么跟在宁夫人身后。
天色已经很晚,朝堂外除了几队巡逻的侍卫,并无他人。宁夫人终于停住脚步,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回头望去,看到御南王,眼里的淡漠转换为轻笑。
“夜里凉。”萧策先她一步开口。
宁夫人裹紧了身上的披风,淡淡回应。“还好。”
御南王走上前去,与宁夫人并肩站立,“要进去吗?”
宁夫人摇了摇头,“不了,只是许久没来,看看罢了。”
萧策看着她,眼中有着复杂的情绪,再一次道歉:“是我对不起你。”宁夫人微微侧身,避开他的视线,“过去的事,无需再提。”
“走吧,我送你回去。”
萧策和宁夫人慢慢走着,一路无言。
回到寝殿后,萧策欲言又止,宁夫人看出他有话要说,问道:“王爷可是还有话讲?”
萧策顿了一下:“那个孩子... ...”
闻言,宁夫人心中一痛。“是我对不起他。”
萧策不满蹙眉,“你辛苦将他养大,他却这般娇纵。秋意,你不该心软。”
一字一句说的宁夫人心颤,辛苦... ...
她对于十七,何来辛苦一说。
十七刚出生时,她便将他丢给了一同逃出来的乳娘喂养。
直到十七会张嘴说话后,她才见了他第一面。
因为什么事去了?好像是十七高烧,万不得已,乳娘去请示了她,那日她心情大好,也就一并同黎盛去瞧了瞧。
往后再长大了点,大概有七岁了。
也不知十七听了哪个下人嚼的舌根,知道了自己身世。他跑到琉璃阁,用着那双因为干活而被划伤了许多伤口的小手,拍打大门。
院内下人互相对视皆不敢上前驱赶,乳娘赶来时还有些心颤,急忙拽着他就要回西院。
只是两人还未出院子,十七便被带进了阁内。
年仅五岁的淮茹正玩着小木马,见到十七进来,好奇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软榻上的宁夫人见到他,沉寂七年的记忆通通涌出。忍着不耐,冲淮茹招了招手,女孩立即走过去坐在了她的旁边。
眨着那双天真的眉眼问道:“娘亲,他是谁?”
宁夫人亲昵的在她鼻尖刮蹭,告诉她这是你哥哥。
七岁的十七看着这般亲近的两人,偏了偏头。不知为何,他有些想哭:“你是我娘亲为什么不来看我?”
当时的宁夫人冷着脸,不过来了丝兴致。“我为何要去看你?”
如果那时的十七听出了宁夫人的怒意,认错离开便会什么事都没有。
也许还能安稳的在西院过一辈子,不愁吃穿。
只是懵懂的他根本听不出宁夫人语气中的冷漠,找死般补了句:“你是我娘,萧策是我爹。为什么都不来看我。”
萧策二字瞬间激怒宁夫人,也就是这一句话,让十七往后的日子过得特别艰难。
吃穿用度不再无条件给他,每干完规定的活才能有饭吃,衣物自己想办法。
一旦活干不完就要挨板子,或者鞭子。
刚开始的十七还有些不服,为什么同是宁夫人的孩子,淮茹便可以与她同坐一桌吃饭,为什么他只能跪在一旁伺候。
好几次让他上菜时,他在一旁一动不动。
可换来的是,罚跪一日,戒尺三十。
打的多了,十七便怕了。
也就那年他知道了,自己与淮茹不同。
往后几年,他便变得不爱说话,一旦哪里做得不好第一反应便是认错,只求...能少挨几顿打。
回忆到此,宁夫人已经哭湿了整张手帕。再斟酌起娇纵二字时,已经不知如何作答。
萧策想她因为思念家人缘故,只好退出了房间,让她一个人静静待会。
路过十七住处时,犹豫之下还是走了进去。
十七刚醒不久。
眼睛刚睁开时,便被温瑾川逼着喝了一碗特别苦的药。
他感觉自己没多大事,不过三十杖而已。倒是某人却比他紧张的多。
温瑾川让十七好好躺着,说给他弄点吃的过来。
前脚刚走,萧策后脚踏入。
听到推门声,十七还以为是温瑾川回来了,刚要问为何这么快时,见到来人他先是愣了一会。
随即掀开被下床。
或许是动作幅度略大,亦或是见到眼前人因紧张而忘却了身后的伤,总之,这一牵扯,身后的痛感瞬间加剧。
但也顾不上痛感,双膝直接砸向地面,俯身叩头。“十七参见王爷。”
萧策满意点头,教训一番后,果真顺从不少。
“起来吧。”
闻言,十七慢慢起身。
乖巧的垂头,站得规规矩矩。
萧策审视着他,审视着这个二十年没见过的儿子。十七的身形瘦弱,那身素净的衣裳显得有些空荡,眉宇间隐约透着与宁夫人相似的轮廓,但整体面貌与他年轻时极为相似。
扫视了下房间,随意抽了张椅子坐下。冷着嗓音说道:“倒茶。”
十七应是。
两三步走到桌旁,手法熟练地泡起茶来。只是因为有伤在身的缘故,动作放慢了很多。
泡好茶后,他端起茶杯,稳步走到萧策面前,再次跪了下去,而后双手高举。“王爷请用茶。”
这般会伺候人的招数只存在于下人之间,甚至有些贴身的仆从也不至于这么卑微。但十七做来,却像是日常中最普通不过的动作,仿佛他生来就该如此。
萧策冷哼一声:“你倒是会装模作样。”
十七听闻先是一愣,刚想解释却又想起母亲给他定的规矩,不能辩解。
想到此,索性闭了嘴。
他不懂又做错了什么,见到来人行了礼。奉茶时也是谨遵母亲的规矩,为何还是让王爷不满?
坐着的人见他不回话,习以为常。往后有的是时间教导,倒也不急于一时。
萧策接过茶杯,啄了一口问道:“伤势如何?”
十七跪得笔直:“回王爷,御医已为十七诊治,十七会好好养伤,不劳王爷挂心。”
“为何罚你,可明白了?”
“明白。十七不该顶撞母亲,王爷罚的对。”
茶杯被放在桌面,萧策见他这么听话,语气也放缓了许多。“明白就好,你母亲辛苦养育你二十年,你应当心存感激,孝顺为本。这次是给你的教训,所有下次,定不轻饶。”
十七低头,声音略显颤抖:“是,十七记住了。”
“起来说话吧。”
得到准许,十七这才起身。
两人都安静下来,萧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估摸着时间也很晚了,嘱咐了句好好休息之后,便回了南宁殿。
人走后,十七松了口气。
在他心中,这个御南王同宁夫人一样,可怕至极。
他真的怕一个不小心,板子又会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