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法天之中,唯有黑白亘古不变。
有两道虚影并肩而立,俯瞰着人间一切,也注视着心神几近崩溃的赵仙升。
那两道虚影各不相同,却都面容模糊,唯有那一双眼眸,让人记忆深刻。
一道虚影双手拢袖,金缕衣白玉袍,白发垂纶,金眸粹然。
一道虚影双手负后,一袭红衣,一双桃花眸中藏着深深的忧郁。
金眸虚影问道:“如何?”
红衣虚影回答:“神性与人性在他身上都有了映射,百年光阴,重游人间,使其神人共性,尚可。”
金眸虚影斜睨看向他,不由问道:“你这么信他?”
红衣虚影抚了抚衣袖,似是笑了笑:“他是赵仙升,我信他。”
“好。”金眸虚影点头应道,双指并拢,在法天中一抹而过。
黑白的天地间好似被祂分割一般,凭空便浮现了一条看不见起点与终点的灰线,绵延至光阴之外。
那道虚影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这条灰线,一动不动,一念不起。
一袭红衣注视着那道虚影,默不作声。
就在某一个时刻,那道虚影动了,祂从那条灰线中轻轻用双指夹起一个结果,一用力便将其夹碎。
一袭红衣将目光由虚影转向那条灰线。
灰线看似毫无变化,却又在某一个时刻生出了无数条支岔。
支岔不断延长,又生出新的支岔,一条灰线便如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古树。
那道虚影睁开一双粹然的金色眼眸,漠然凝视着无数条支岔。
所有的支岔停止蔓延,在金色眼眸的凝视下,所有支岔全部粉碎殆尽,化作一道道黑白流光,重新涌入灰线中。
那条灰线再次变得笔直一线。
做完这一切,那道虚影微微点头,不由笑了笑:“最后愿这人间万年万古万万世,有幼童玩乐,有稚子读书,有少年义气,有青年登高,中年无所求,老年无遗憾,生有所爱,老有所养,病有所医,死有所安,如此人间配上大好山河,最为佐酒。”
“咦,好像许久不曾饮酒了?”
一袭红衣再次与祂并肩而立,俯视人间,轻笑道:“如果你我还在这人间,我便请你饮酒了。”
“这人间?”金眸虚影无奈笑了笑,“还是算了吧。”
红衣虚影不由问道:“这人间怎么了?”
金眸虚影目光投向亘古不变的黑白,喃喃自语:“这人间……很好。”
红衣虚影微微点头:“有时候……确实很好。”
金眸虚影看向他,笑道:“有时候,我真觉得跟你很像。”
红衣虚影也是笑道:“我们都是一类人,我们都有后悔的事。”
金眸虚影说道:“我在法天中,以星辰作子,倒推复盘,下过一盘很大很大的棋……”
红衣虚影饶有兴趣的问道:“哦,结果如何?”
金眸虚影认真的说道:“此盘棋,长生局,无尽劫。”
红衣虚影点了点头:“看来这盘棋,你将它下死了。”
金眸虚影无奈叹了口气:“这盘棋解不开的,这已是定局,你李梦阳不行,他赵仙升更不行。”
“看来这盘棋,就是我那位好友的局,也是他的劫了。”红衣虚影再次俯瞰人间,凝视着某人,“苦了你,确实解不开。”
红衣虚影又转而笑道:“不过就以我对我的那位好友的了解,他面对这盘死棋,不会想办法解开,只会一把掀了棋盘。”
金眸虚影淡漠说道:“就看他有没有那个实力了。′”
红衣虚影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由轻笑道:“他是剑修嘛,当以一剑破万法。”
两道虚影并肩而立,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极快,或许极慢。
金眸虚影扭头凝视着那一袭红衣。
祂笑问道:“李梦阳,你究竟是一颗棋子,还是一位棋手,或是局中人,还是布局者?”
红衣虚影也扭头看向祂。
那一袭红衣忽的笑道:“我更愿成为……开局者。”
金眸虚影问道:“你想要干什么?”
红衣虚影伸出一只手,微微握拳:“万劫不复,那我便将一切推倒重来,再次开局,这次由我先落子。”
“你散道天下,算是你开局的落子吗?”
“你的收官,是我的开局。”
金眸虚影无奈摇头,言道:“还是修行不够,认不清你的道,看不穿你的心。”
红衣虚影双手笼袖,专心俯瞰人间,再不言语。
金眸虚影与他并肩而立,凝视着那亘古不变的黑白天地。
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某一个时刻。
红衣虚影忽然开口问道:“你那看不见边界与尽头的漫漫人生中,你有过后悔吗?”
金眸虚影微微点头,认真说道:“有点后悔……让这世间变了人间。”
红衣虚影还是那一句话:“这个人间,有时候真的很好很好。”
“人心鬼蜮的云诡波谲也好,人心草木的向阳而生也罢,人间的一切我都看到过太多了。”那道虚影的金色眼眸有些暗淡,祂微微摇头,反问道,“你李梦阳呢?”
那一袭红衣的桃花眸中藏着忧郁,扪心自问:“是我错了吗?或许吧。”
那一袭红衣的桃花眸中藏着悲伤,呢喃自语:“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桃花日又夕。”
一袭红衣,不禁泪流满面。
他不是悔不当初,他只是有点后悔。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座大桃树下的小院。
院中有桃姝坐在桃花下安弦抚琴,有仙升趴在石桌上酩酊大醉,有莲儿站在院门外轻叩柴扉。
一袭红衣的虚影化作四色流光,向着法天中的那条灰线涌去,融为一体。
…………
法天之中,又只剩下了一道虚影,闭目独立。
世间人间,从灵开始。
万事万物,从零开始。
世界那么大,历史那么长,人族那么危弱。
小小寰宇,人在其中,修行不过苍蝇碰壁。
短短光阴,人渡其中,修行不过粟米随波。
天地如途,人生逆旅,
窄窄狭狭,匆匆忙忙。
光阴如流水,流逝而不复返。
寰宇如高山,高大而不自知。
自当做那笼中雀,放眼便是整片天地,倒也自足自乐。
又或成那天中云,只顾自己千载空悠,求个逍遥自在。
一切的一切,都会有个结果,
那便就此罢了……
世间因果,花开百种,曾在法天中笑语看花开花落。
人间百态,一念之差,曾在法天中冷眼看人心沉浮。
这世间未尝不让祂难过,
这人间未尝不让祂失望,
这一生祂未尝没有遗憾,
可祂确已超越了光阴寰宇,超脱了生老病死,超然了天地大道……
祂早就遗忘了名字,祂只知道……
他是人族的初祖。
祂是天道的化身。
那道虚影睁开了一双粹然的金色眼眸,最后一次环顾这黑白天地,长呼一口气:“世间变了人间……至此,人世间的一切再与我无关。”
那道身影,陌然合拢双眸,散作黑白两色灵光,向着法天中的那条灰线涌去,融为一体。
(大平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