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雄,各有所谋
永昌三雄中,吕氏以商为雄,人称“商雄”;孟氏以地为雄,号为“地雄”,段氏以人为雄,号为“人雄”。
商雄吕氏,在此地立足已有500年,扼南向西向商道几百年,实力之雄厚,早已经是人所尽知的事情。
孟氏更不必说,经营三江口已有百年,蜀汉之后,更是吃尽了“以蛮治蛮”政策的红利,财富之多,如山如海,亦有人称“财雄”。
唯有这近些年隐隐然露出后来居上态势的段氏,却总是让人心忧,捉摸不透。
吕氏所图者,财富也。人家掌握了古尸毒商道,其实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千百年来,商业之道,无非沟通有无,囤积居奇而已。吕氏将中国之地的物资运往南部西部国家,又将其稀有物品运来中国,利润之巨,外人难以想象。
自古以来,商贾无国。
并不是说商贾没有国家,不要国家,而是这些靠商贾立足的族群,对于谁掌管这个国家,根本就无所谓,人家所求者——“唯利而已”。
譬如十多年前以孟获高定雍闿为首的那场叛乱,为什么吕氏会坚定地站在蜀汉政权的一边,为什么愿意心甘情愿地献出“平蛮指掌图”给诸葛亮?
其他无他,因为蛮族掌握南中,“不利己”。
如果用后世的语言来形容的话,吕氏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前后两汉几百年,吕氏开辟了尸毒古道,享受了几百年的商道独裁红利。不论是刘焉父子治蜀、还是蜀汉政权的后来居上,吕氏依然是古尸毒商道的掌握者,依然是庞大财富的攫取者。蜀汉政权不仅不可能公然侵犯吕氏一族的私利,甚至还会反过来保护吕氏的族群利益。
但一旦孟获他们获胜,则南中将变成南中豪族的天下,吕氏一开始没有介入暴乱其中,成为骨干玩家,等人家成功上位,他吕氏只有被其他豪族如雍氏高氏孟氏玩儿死的份。
说起来,这还是孙权等孙吴高层对于南中尚不够了解才犯下的错。
也就是说,当初孙权他们在蛊惑南中豪族叛刘降孙的时候,一开始,根本没有正眼儿看吕氏一眼。
“这也怪不得孙氏。”祝融氏娓娓道来,“吕氏,一商贾尔,既无民心归附,又无兵马强盛,何来的孙氏高看一眼?”
……
祝融氏今天的这堂课,彻底让沈腾开了眼界。
他曾经一度认为中国历史过于“粗糙”,却没有料到竟然“粗糙”到如此地步。
仔细想来,也的确如老干妈所言。任何一个族群,在做出选择时,一定是自己所在的族群利益优先,而不是国家、民族、民众的利益优先。
尤其在这个科技并不发达的时代,很多时候,个人的前程,与族群的力量奉献护佑息息相关。单凭靠自己个人能力单打独斗而成就大事者,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寥寥无几。
“我孟氏最无作为。”祝融氏的这句话,更是将沈腾刺激得不要不要的。
还有这样说自己的?
“蛮王身份,看似尊贵无比,却也犹如牢笼。”祝融氏淡然一笑,道,“外人看我孟氏,南中第一王,世袭罔替,何其尊贵!但实际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咱家,众目睽睽之下,一言一行,无所遁形!”
沈腾默默地点点头。
这半个时辰以来,沈腾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都是老干妈在那里讲述,颇有些祥林嫂自言自语的味道。
但有一点,老干妈这一家子,是真把自己当一家人了。有些事情,是做不了假的。
“你义父不能不去成都做这个劳什子御史中丞,入朝为官,是当初诸葛孔明丞相与我孟氏的政治协商的结果,蜀汉给了我孟氏这个名正言顺的王,我孟氏还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臣。”
“各取所需!”
“正是。”祝融氏欣慰地一笑。
这个儿子在她这个老干妈面前,话语虽然很少,但相处下来,却很有些“心有灵犀”的味道,仿佛是自己失散在外多年的亲生儿子一样。
这种感觉尤其让祝融氏尤感觉享受。
一开始,接到丈夫孟获的来信,说自己在平夷城认下了一个干儿子,而且还是个汉人后生时,祝融氏颇有些不以为然。
大抵丈夫又喝高了吧。
蛮王的信很简约,简约到只有了了几句话,意思就是这个儿子不错,他的费用开销都由我银坑洞承担了云云……
对于蛮婆祝融氏而言,丈夫不过是想着法儿地找机会给帝国一些财政补贴罢了。无他。
好在丈夫有了长进,竟然玩起了新花样,搞了个“义父义子”来作伐。
也罢,这所谓的“义子”,或者就是帝国高层某位权贵子弟罢。
直到关于这位“义子”的种种事迹不断传来三江城,蛮王妃祝融氏才终于发现,丈夫似乎还真的干了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这许多年以来,丈夫第一次让祝融氏刮目相看了。
所以,为这个“很不错”的义子埋单,祝融氏眼睛都不眨一下,一来他孟氏穷得就只剩下银子了,二来,这小子很可能会让他孟氏打破目前永昌三雄的平衡态势。
“大理段氏,所重者,民心。”祝融氏每次想到段氏,心里都有种不祥的预感。
吕氏为钱,可以理解。
孟氏维权,也可以理解。
唯独这段氏,本为外来移民,却“自甘南中”,将自己打扮得洋不洋土不土汉不汉蛮不蛮的,这本身就让人费解了。而在对待外来佛教一事上,更是热心得几乎都有点“奋不顾身”了,这就尤其让人不得不忧心忡忡。
段这个姓氏,本是汉族大姓,在陇西一带,胡汉杂乱之后,更为兴盛。段氏在东汉末年甚至曾经出现过一个可以“止小儿夜啼”的人物——段熲。
在整个大汉朝的历史上,给中原帝国带来最大伤害的,前汉有匈奴,后汉则属羌族。
羌族生活在后世青海西藏一带,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羌蛮”。而这里所讲的羌族,则主要为生活在青海甘肃一带的的西羌东羌先零羌参狼羌钟羌等,这些民风剽悍的羌族,几乎与后汉帝国整整纠缠了一个多世纪,直到遇到了一个名叫段熲的战神。
这是后汉最后一个百战百胜的战神,更是一个杀神。
段熲本是帝国皇家陵园的小小管理员,每天干着清洁卫生和安保工作。但就在这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岗位上,却成长出来一位百战百胜一举荡平羌蛮的将军来。
段熲作战的核心思想只有一个——大量歼灭敌军有生力量。
大家是不是有点熟悉?
在历史上,有这种思想的人,不多,段熲之前,有一个,名字叫白起,外号人屠。白起之后,有一人,名项羽,号为霸王。段熲之后,再无一人。
经过湟中之战、鸾鸟之战、遵义山之战、洛川之战等大小百余战,段熲彻底将东羌西羌打得生机全无,苟延残喘,彻底解决了后汉百多年来都未曾解决的帝国西北羌族祸患。
《三国志魏书贾诩传》中记载,三国最着名的毒士贾诩初入官场,郁郁不得志,辞官还乡途中,遭遇叛乱的羌蛮劫道,将包括贾诩等人在内的十多人全部抓获。贾诩只说了一句话:“某乃段熲外孙。”羌蛮闻言大惊,当即将贾诩等人全部礼送出营,多赠金银马匹,送其远去。
这就是段熲。
段熲后来曾经担任帝国首都卫戍司令司隶校尉,并曾经一度担任帝国最高军事领导太尉。
就是这样的一位段氏最杰出的人物,在南中大理段氏这里,竟然声名不彰,毫无影响,从来不以此先祖为傲——单就这一点,就让人尤其生疑。
“段氏自甘南中人,久矣。”祝融氏的这句话,让人回味无穷。
在目前的南中,汉蛮之间,泾渭分明得一塌糊涂,汉即是汉,蛮便是蛮,汉蛮之间,可不仅仅是衣着服饰语言习俗的不同,更重要的,是文化信仰的不同。
汉人虽然也信奉苍天天神,但最重要的信仰,却是儒家的那一套:尤其是经前汉大儒董仲舒改良之后的“君权神授”“君臣父子”“天人感应”这一套,并且以此文化自傲,并以此传家传种。
而蛮人,却坚定信仰“神魔鬼怪之说”“生为今世死为来生”,对于汉人的“秩序说”嗤之以鼻。
蛮王孟获现在头顶上的那个“御史中丞”,在于汉人而言,觉得是帝国给了孟氏一个莫大荣誉,但在蛮人而言,却褒贬不一,甚至贬多于褒,认为蛮王被迫从了蛮人的“秩序”信仰。
大理段氏的诡异之处,便在于此。
按说,他们也是百多年前从从陇西迁来大理居住的汉族大姓,但他们却一直走在“自我蛮化”的道路上,不遗余力。
他们不仅几乎从不讲述自己的祖上陇西风光,更近乎对陇西段氏的高光历史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连丁点的宣传都不曾发生过。反过来,他们和各个蛮族之间的关系却“莫逆”得一塌糊涂,尤其在婚姻方面,他们甚至对于蛮族豪酋的女子的兴趣,远远大于汉族豪门的女子。
也因此,大理蛮族也多以段氏为自己人。
段氏现在已经拥有大理,民心归附,蛮人尤其尊崇,将其看做蛮族领袖。
“也不知道段氏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更不知道段氏所图为何。”
更诡异的事情还在于其对待南传佛教的态度上。
蛮族秉持的是多神信仰,南传佛教来此已久,并无多少影响,但段氏却成为南中第一批笃信佛教的豪门,而且笃信之深,几乎让人“瞠目结舌”——自建寺庙供奉佛祖就不说了,段氏族长往往在年老之后,主动剃度出家为僧,一心向佛,不问世事。
段氏子弟多俊彦,却基本不出仕。
“段氏所为,尤为费解。”
在祝融氏的眼中,不管哪个族群哪个个人,所言所行,都可以解析,甚至很多时候,一看便已分明。唯独这段氏,不知其骨子里到底玩弄着什么花样。
“吕氏求财,孟氏求权,段氏,所求为何?”沈腾也陷入深深地思考之中。
以商道为雄也好,以地利为雄也罢,说到底,都抵不过人家段氏的“以人为本”。
所以,段氏所图甚大,在于沈腾的认知里,不过都是王图霸业之一罢了。
在后世,大理段氏果然会迎来好几百年的辉煌岁月,其辉煌时间曾经一度跨越了几个朝代,包括唐、宋,直至元朝,才彻底覆灭。
甚至,唐王朝的覆灭,也与段氏有莫大的干系。
能够想通此节,并不代表沈腾就可以对人家段氏做些什么。
说到底,这只是人家这个族群的智谋罢了,他并不会因为人家段氏未来的历史,就有资格,或者有权利对人家的现在采取一些措施。
段氏的辉煌,那还是几百年以后得事情呢。
沈腾淡然一笑,对老干妈祝融氏说道:“段氏所图者……莫非是……六脉神剑?”
在沈腾看来,这三江口一带,几乎是南中,是整个蜀汉帝国的一片世外桃源。即便说是整个三国间的一片乐土,也不算过。
这片土地物产丰富,气候宜人又宜物,所以,无论蛮汉,都有一口饱饭吃。而且因为银坑洞产金银,还产井盐,孟氏对于所辖民众几乎没有什么税赋,只是要求这些人每年为蛮王家族义务劳动三个月,采掘金银,并且给予一定的奖励,待遇之好,属于蝎子的粑粑——独一份!
蜀汉帝国之内,大江以北的民众,特别是成都平原上的人民,几乎承担了帝国所有的财政负担,而南中的民众,尤其的蛮族,虽然没有承担帝国财政开支,但本身就处于烟瘴之地,山多地少,多以渔猎为生,温饱尚且不能解决,何谈幸福可言。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孟获造反能够得到蛮族人无限拥戴的根本原因所在。
诸葛亮推出“以蛮治蛮”之后,三江口一带,成为蛮王名正言顺的自治辖区,民众的幸福得以保证,蛮王在此地的声望,更加水涨船高。
但隐患也不是没有。
第一,蛮王的地域被严格限制了,再没有任何发展的空间,也就没有了更大的可供操作的空间。当初的蛮王,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只要他愿意,只要他有能力,整个南中都是他的。
但现在,三江口之外,他不得染指。
或者说,三江口之外,孟获就不再是蛮王,而是蜀汉帝国的御史中丞。
在于蛮王而言,若安心做一个被帝国豢养的“猪”,他足够肥胖且幸福。但若蛮王家族有其他思想,这种桎梏,就显得尤为可恶。
第二,蛮王的权威被严格限制了。
过去的蛮王,是整个南中蛮人之王,但现在的蛮王,却只是三江口之王。
牂牁郡刘胄自立且兰国王,兴古郡蛮王骨都攻打兴古城……这一
切,若在过去,是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不用政府动手,就孟获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但现在,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人家甚至在起事之前,和蛮王孟获一个招呼都不愿意打了。
一来,你不过是三江口的王而已,与我且兰兴古有毛线关系。
二来,你孟获都已经“御史中丞”了,还打着蛮王的旗号招摇撞骗,有意思吗?
大家都是蛮酋,彼此给些脸面罢了,假若你孟氏不识相,就叫你一声“御史中丞大人”又何妨?别拿你把狗屁倒灶的“蛮王”身份说事儿了,做一头野猪总比被人豢养成家猪更有滋味不是?
家猪,迟早要被人杀了吃肉,这个道理,恐怕连猪自己都懂吧。之所以还没有杀,不过是你不够肥,或者人家养的猪太多,还没有轮到你。
孟氏一方面到处炫耀“钱多多”,一方面想着法儿地花钱,其用意简单粗暴,尤其具有“蛮王特色”——
我有钱,我不隐瞒,我是真有钱。这个,想隐瞒也隐瞒不住,还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算了。
但我大方,豪奢,不小气,我愿意付出,不需要您开口,我主动。这样可好?
如此一来,孟氏“一心为国”的崇高思想,便大白于天下,人人皆知,更如同为自己穿上了一身无敌铠甲,一般人不敢打他孟氏的主意,帝国朝堂又不好意思打他孟氏的主意。
“聊以自保也。”祝融氏颇为无奈地说道。
沈腾也点点头,他没有想到,史书中了了几笔带过的孟获,在现实世界里,竟然还有如此多的故事,如此多的算计,如此多的无奈选择……
这莫名其妙成为“母子”的二人相处得十分别致。
本来相识就十分诡异,但短暂地相处下来,却又融洽得如同多年的“知音”。祝融氏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自顾自地说出了许多心里话。有些话,说到底,只适合最亲近的人之间才可以吐露。
而对于沈腾而言,他虽然几乎没有说什么,但却对老干妈的心声吐露,一点也不吃惊,甚至很有些“甘之若饴”的奇妙幻觉。
对于这个老干妈,他的感觉也奇怪得很,颇有些像是终于找到“组织”的那种情愫。
若说关银屏在沈腾心里,像一个知心姐姐的话,这位老干妈祝融氏,则像一个霸道总裁母亲。
霸道是十足地霸道,但母性却丝毫不曾少了一分。
孟获与祝融氏只有二子,均为同父同母,这忽然多出来的一个儿子,竟然首先和素未谋面的母亲建立了莫名其妙的深厚的母子连心之情。
“我的儿子,要不,你就不走了吧。”祝融氏恋恋不舍地说道。
祈求的眼神,颇像一个不舍得孩子出远门游历创业的老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