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布政司平凉府镇原县,太平乡李家渠村。
自从祖上在洪武年间从山西平阳府迁到此处后,太平乡就从来没有太平过,李家渠附近也从来没有什么渠,连条小溪都要在雨水充足之年才能看到。
尤其是对于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四年的李有田李老三来说,黄土沟沟倒是见过不少,但渠和小溪就从来没有见过。
他长这么大,连场像样的雨水也没有见过。
万历四十八年,在媒婆的介绍下,他娶了隔壁村十四岁的沈来娣。
虽然她爹一直希望生个带把的,后来也的确生了一个,但在三岁的时候,一场风寒就夭折了。
她爹之所以将女儿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嫁给李老三,是看中了李老三家中的那口井,以及李老三家里出的一丈青布外加一百斤小麦。
以为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李老三,和新婚妻子早出晚归,辛勤伺候和父母分家时得来的一亩三分地,以为能养活自己的小家。
但随着时间推移,李老三发现日子越来越难过,辛苦一年下来,却什么也没有剩下。
天启元年,皇帝大婚,县老爷说要给皇帝送礼,赋税加了一成。
天启二年,北边的鄂尔多斯鞑子南寇,赋税又要加一成。
天启三年,县老爷说县衙日久失修,朝廷依然还是没有钱,赋税又要加一成。
虽然如此,老实巴交的李老三从来没有怨言,因为他觉得作为大明子民,给县衙缴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天启四年到天启五年,连续两年的雨水较往年都少,外加蝗灾肆虐,田里庄稼不说颗粒无收,但也较往年少了近一半,而县老爷的赋税却不减少。
天启六年,自打开春起,几乎就没有下过雨,连自己家里的那口井,也在夏季时终于见了底。
精明的李老三,虽然很早就预料到今年日子不好过,家里的每顿饭都是精打细算,从每天两顿,到一天一顿,再到两天一顿,主食从馍馍到粥,再到稀饭,虽然李老三已经很节俭,但米缸终究还是见了底。
但县老爷又说辽东建奴肆虐,以前没有听说的辽饷又接踵而至。
这个时候,家里刚出生的小儿子也因孩子他娘长期营养不良,饿死在了李老三的怀里。
没办法,李老三只好用家里祖传的一亩三分地抵押,向邻村的秀才黄老爷借了三吊钱。
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挺过这个灾年,明年肯定能好起来,能把家里的地给赎回来。
但不识字的李老三哪里知道自己签的是什么契约,三吊钱变成了三两银子,天启七年依然是个大灾年,没钱还的债务一下子变成了四两。
最后还是黄老爷“大发慈悲”,用他家的一亩三分地抵消了欠款。
无债一身轻的李老三以为土地没了,以后也就没了税赋,他正年轻,靠给别人做佃户也能养活一家人。
可他哪里知道,这个黄老爷跟县里的胥吏穿着一条裤子,地是黄老爷的地,但税却还是他的税。
没过多久,有一家比李老三情况还差的人家实在受不了了,逃去了外地,结果里长告诉李家渠的甲长,他们这一甲的总税金不变,由剩下的人家平摊。
到了此时,李老三的眼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恨意,恨的是那个逃跑的村民,以及无能的他自己。
自此之后,邻里关系不再和睦,一双双眼睛互相提防着四周,生怕又有人逃跑,哪怕出现嫌疑之人,也会马上被扭送至县衙。
就连李老三的爹娘,也多次劝说李老三千万别当逃民。
很快,粮食再次吃完,只能买廉价的麸皮,麸皮吃完,只能上山挖野菜,但大旱之年,山上哪有什么野菜可挖,就连黄土高坡上不多的树木,也很快慢慢不见了皮。
正在李老三和父亲兄长们商量着去哪挖观音土的时候,县衙的快手突然来村里说可以去西安府领粮食,壮丁三斗,老弱妇孺一斗半,但领完粮食必须马上动身迁往贵州遵义,那里会分土地。
在仔细打听一番后,李老三从快班的口中得知,壮丁能在遵义那边分得八亩地,老弱妇孺四亩,更为重要的是,贵州那里雨水充足,从来不用为天干发愁。
得知消息的李老三一家,四个壮丁很快聚在了天井中间的石凳上,商量着如何消化这条“好消息”。
早就受够了大旱的李老三率先开口道:“爹,我们全家去贵州吧,我们一大家子我算了下,能分七十六亩地呢!”
虽然李老三没念过书,但他却对这些日常算术很精通。
见父亲一直不说话,李老二也出声劝道:“是啊,爹,再不走我们全家就要饿死在这了!”
继续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老李头终于开口了,不过他不是回答老二老三的劝谏,而是看向李老大道:“老大,你以为呢?”
“爹,你和老二老三一起去贵州吧,我作为家里老大,不能没有人留在这里看家!”
李老三急忙劝道:“大哥,你留下了,以后怎么过活?”
“天无绝人之路,这次肯定有不少人跟你们一样去贵州,我留下来后,总有活下去的办法,万一以后你们在贵州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回来还能有个窑子住!”
说完,李老大还抬头看了眼早些年和父亲一起箍的窑子,他是真的舍不得这个家啊......
见大哥这样说,李老三急切地向父亲恳求道:“爹......”
李老头用粗糙的大手抹了抹干涩的眼睛后,声音略显哽咽地看向李老大道:“老大,你可想好了?”
李老大用力吸了下鼻子后,肯定地道:“爹,我想好了,你们明早早点出发,我们这距离西安府城有点远,去晚了就怕领不到那么多粮食了!”
在屋内偷听的老母亲,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低声呜咽着躲进了打了无数补丁的被子里。
李老头虽然听见了老伴的哭声,但他全然当做没听见,语气沉重地看向三个儿子道:“之前虽然给你们分了一次家,但这次不得不又要和老大再分一次家,我们商量着将家里的锅碗瓢盆、锄头柴刀与棉被衣服这些都分一分吧!”
李老头抬头看了眼窑子后,再次开口道:“既然老大要留下来,那这个窑子就只能留给老大了,老二老三没有意见吧?”
李老二与李老三低声回道:“没有!”
“好,那我们现在分其它的东西,分完各自早点回去准备,明早天一亮我们就南下!”
“是,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