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陈默,是在配电房的监控录像里。他穿着深蓝色工装服蹲在电缆井边,袖口沾着氧化铝粉的灰白痕迹,右手握着万用表的探针像握着一支铅笔。凌晨三点四十七分,电流击穿绝缘手套的瞬间,他整个人像被无形的手拽进深渊,监控画面剧烈晃动后只剩满地散落的工具。
殡仪馆的冰柜太冷,连睫毛都结着霜。我颤抖着掀开白布,他后颈的烧伤像被烙铁烫过的树皮,那是十年前我们刚进供电局时,他在暴雨夜抢修变压器留下的疤。我摸着他僵硬的指节,突然想起昨天早上他还用这双手给我煎溏心蛋,油星溅在围裙上烫出焦褐的圆圈。
\"工伤认定需要排除操作失误。\"安全科长的声音从走廊飘进来,我盯着陈默工具箱里那卷绝缘胶带——边缘已经磨出毛边,是我们用同一卷胶带缠过漏电的烤火炉、修过漏雨的出租屋窗户,最后竟缠不住他的命。
一
2008年夏天,我和陈默在电工实训基地相遇。他总能把三相电机的星三角接法画成银杏叶的形状,被老师骂\"线路图画得跟情书似的\"。实训楼顶的避雷针在雷雨天会发出蜂鸣,我们躲在配电箱后面分食一包辣条,他说电流经过心脏时的酥麻感,像有人往血管里撒跳跳糖。
\"等考进供电局,我给你造个永不断电的屋子。\"毕业那天他踩着绝缘梯摘实训室的钨丝灯泡,细碎的光斑落在我掌心,\"用超级电容存够八十年的电,就算太阳爆炸了,我们的冰箱还能冻着冰淇淋。\"
后来我们在城中村合租了顶楼铁皮屋。梅雨季墙壁渗水导致插座短路,他用热熔胶把我们的合影封在漏电保护器里,\"这样跳闸的时候就能看见你瞪我\"。某个抢修归来的深夜,他浑身湿透地掏出发烫的万用表,\"刚在电缆沟捡的,测你心跳肯定超过120伏\"。
二
2016年深秋,陈默被确诊职业性白细胞减少症。医生盯着他手背的紫癜说:\"长期接触六氟化硫气体,骨髓造血功能早衰得像用了三十年的断路器。\"他笑着把诊断书折成纸飞机,从医院天台掷向雾霾里的高压线塔,\"正好能提前领焊工特殊工种退休金,带你去冰岛看极光\"。
化疗让他的头发大把脱落,却让手臂的静脉愈发清晰如电路板。我在肿瘤病房的陪护床画《家用电路改造指南》,他挂着点滴给病友修按摩仪,\"电流镇痛比吗啡管用\"。有次他偷偷拔掉监护仪电极片,用导联线在床单上拼出歪扭的\"marry me\",护士台的报警器响彻整层楼。
\"等移植完骨髓,咱们去申请新能源电站项目。\"最后一次进移植舱前,他隔着玻璃用棉签蘸碘伏写字,\"用光伏板铺满铁皮屋顶,让太阳帮我们存电\"。那天窗外飘着十年不遇的太阳雪,无菌舱的紫外线灯在他眼角灼出虹膜状的光晕。
三
骨髓库的警报在平安夜拉响。陈默攥着匹配成功的通知单冲进配电房——那天本该轮到我值夜班——却在处理直流屏故障时踩中老化的绝缘垫。监控显示他倒地前仍试图用对讲机呼叫:\"切断1号主变10kV侧开关...\"电流沿着接地铜排窜入心脏时,他口袋里还装着准备给我的惊喜:两张冰岛极光观测站的预约确认函。
葬礼那天,供电局的老师傅们用铜芯线编成花圈。我把他工具箱里的剥线钳、试电笔和那卷绝缘胶带埋进骨灰盒,殡葬师说没见过这么重的骨灰坛。火化炉的排风扇发出变压器过载时的嗡鸣,恍惚间听见他说:\"别哭啊,眼泪导电...\"
四
事故鉴定会持续了七小时。安全督察播放慢放32倍的监控视频,指出陈默倒地时右手仍保持着标准操作姿势。工会主席递给我147页的《特高压作业防护手册》,第89页用红笔圈着\"禁止单独处理直流接地故障\"。我摸着手册扉页的陈年咖啡渍,想起这是他泡面时垫着写情书的案板。
整理遗物时发现他手机里的未发送消息:\"极光观测站需要自备应急电源,我改装了退役的蓄电池组...\"附件里存着铁皮屋光伏系统的三维建模图,每个接线盒都标注着我们的名字缩写。我抱着图纸睡在充满六氟化硫气味的工具间,梦见他用电缆线捆住极光,说这是宇宙给我们存的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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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春节前供电局送来工伤赔偿金,装着现金的档案袋印着\"绝缘耐压试验报告\"。我用这笔钱买下我们住过的铁皮屋,屋顶铺满他设计的太阳能板。当第一缕电流点亮LEd灯带时,跳闸保护器突然弹开,封在里面的合影飘落在工具箱上——照片里的他正在给漏电的烤箱接线,食指缠着我编的七彩绝缘胶带。
警察说陈默的手机云盘最后上传过一段音频。我戴上他修耳机用的防静电手环点开文件,电流杂音里传来移植舱的滴滴声,还有他气若游丝的哼唱:\"...当所有配电柜都锈成墓碑,我们的屋子还亮着灯...\"冰箱突然发出运转的震动,冷冻层里躺着两盒过期的冰淇淋,是他发病前藏的最后惊喜。
我在不断电的屋子里拆开第十七个绝缘胶带,里面掉出化疗时他偷藏的头发。那些灰白的发丝在静电作用下竖立如电路图,恍惚间拼出冰岛地图的轮廓。窗外的积雪折射着光伏板的蓝光,像他描述过的极光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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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涉及的电工专业知识参考自电网事故报告及《国家电网安全操作规程》,职业病症描写源自真实职业病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