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宪宗元和年间,在青城山下那个宁静的小村子里,生活一如既往地平静。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质朴而安稳的日子。
这日,村口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打破了村子的宁静。此人三十几岁模样,衣衫褴褛,那身衣服的样式陈旧得仿佛是百十年前的。他背着个药篓,操着一口乡谈,逢人便打听着什么。
他自称进山采药时遭遇了危险,幸得他人搭救,在山中将养了一个月。如今挂念家中的妻小,心急如焚地赶了回来。
村口瞬间围拢了许多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东问西。可这人木讷得很,不擅言辞,问题越多,他就越着急,一着急,话都说不利索了,回答得更是颠三倒四。
众人瞧着新奇,尾随着他来到溪边一处老房子前。眼前的景象让人大吃一惊,断壁残垣,只剩半个屋顶摇摇欲坠,瓦砾散落一地,院子里荒草丛生,一看就是荒废许久了。
那人一看到这场景,登时慌了神,哭丧着脸在原地团团转,嘴里碎碎念着几个名字,可村里人却一个都对不上号。
直到有人搀扶出一位耄耋老人,老人看着他,颤巍巍地说:“求您别嚷嚷了,这就是您的孙子啊……”
那人愣了一下,问道:“孙子……你高寿了啊?”
“九十三。”老人答道。
这件事太过蹊跷,里正赶忙报到了县里。而此时,天师罗公远恰好正在青城山,听闻此事后,特意率领徒弟前来探访。
村里的公屋宽敞的庭院里,挤着百十号人,都是与这个异人有关联的亲眷。庭院中间的板凳上,蹲着那个年轻人,他穿着一身借来的绸缎衣服,浑身不自在,左扭右扭的,还低着头,看人的时候眼睛往上翻。
里正分开人群,县令引着罗天师在预备好的藤椅上坐定。县令指着异人对罗天师说:“真人请看,这就是……您帮忙看看真假,如果是假……”
“不会假。”罗天师目光笃定地说,“我记得他。百年前青城山里出过一件奇事,有猎户采得三丈长的一根大山药,而且还是断的,屈指一算,应该和此人有关……”
县令惊愕不已:“三丈长的山药?”
罗天师解释道:“此事真实不虚,附近年长的老人家应该还会记得一二……”
异人那位九十三岁的孙子也开口说道:“我几岁的时候,听我爹说过,他五岁那年,我爷爷进山采药未归,同一年,就有人在山上挖着了大腿粗的山药,房檩那么长,是锯成段儿运下山的……”
“那是我挖着的,那山药!”一直局促着的异人终于开了口。他说自己上山的时候,还不是现在这个皇帝,那时候年号还叫“显庆”呢!
县令惊愕道:“那不是高宗皇帝在朝的时候?都过去一百多年了?”
罗天师微微一笑,示意异人往下说。
异人回忆道:“……那个山药怪着咧,越往下越粗……”
他说最开始挖到的山药只是拇指粗细,却长得离谱,越往下挖,就越粗,渐渐地有手腕粗细、胳膊粗细、小腿粗细……为了不把它弄断,他着了魔似的一直往下挖,不知不觉挖了有两人多深,此时的山药已经有大腿粗细了。
他抬头看天,天色已经黯淡下来,马上就要黑了。他想先上去,等明天再做打算,结果脚下突然一空,塌方了!
脚下的土不断下陷,上面的土也跟着压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大概往下沉了半个时辰,终于站住了脚。抬头一望,居然还能看见天,不过只有星星大的一点光亮了。
“……头顶上面还有土呐,不敢刨,怕塌方埋在里面呐!”异人说话的时候,浑身都在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绝望的时刻。
“据上一代天师说,当时采下来的山药是锯断了运到松风观的,在大殿前面一截一截的接起来,严丝合缝,不是作假,真有两丈多长……”罗天师喝着茶,给县令科普,“但如果按这位先生说,猎户们采来的也只是一小部分,他往下坠了半个时辰呢,可见下面深不可测……”
“……我也不知道有多深,就知道爬不上去喽,头顶上土压着呢,动一动就要塌下来呀……底下黑乎乎的,憋都要憋死了,我就摸,摸到一个洞,我就钻了进去……”异人一说起这段经历,瞬间神采奕奕,仿佛又感受到了绝处逢生的喜悦。
那个洞,他开始以为是鼹鼠洞,可越往里走,空间就越来越宽敞。最开始他得靠钻,后来可以跪爬,再后来能蹲着走,最后洞竟然有了一人多高,顶上还有奇怪的天光射下来。
他沿着洞向上攀行,大概走了一里多地,终于看到了一个出口,洞口外是一片水帘。穿过水幕,出了洞口,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别是一番天地。
脚下是一条大溪,溪水静水深流。溪对岸有十几户人家,屋前屋后种植着桑梓,街道两旁种满了桃花,稻香鱼肥,鸡鸣狗跳,好一幅田园美景。
来来往往的人,衣着十分奇怪,却又怪好看的。有几个渔夫驾着小艇过来看他,问清了他的来路,都大吃一惊,用船载他到了对岸。
他早就饿得不行了,村子里的人纷纷拿出东西给他吃。他回忆说:“嗯……没想到那个也能吃啊?麻籽也拿来煮粥,柏叶拿来烧汤哈?也不管了,饿死球了么,先干了三碗,不算难吃诶!”
“胡麻饭和柏籽汤?”罗天师眼睛瞪得圆圆的,满脸惊讶。
异人接着说:“就是那个嘛,那里吃的都是那个。他们自己好多人就都不吃,也觉得不好吃吧?我在那里住了四五天,也吃了四五天……饿了三天了嘛!”
后来,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感觉走路脚步发飘,跑起路来非常轻快,有一次不留神绊了一跤,竟然直接飘了起来。
“我当时吓都吓死了,哪有人在天上飘的?这是死了撒?我就嚷嚷着要回家,求他们给指条路……”
“哈哈哈哈,”罗天师捂着胡子笑道,“你哪里知道,你已经结了仙缘,造化了啊!”
异人说:“没错,老道,你说得跟他们一模一样哈。”
那些村人告诉他,他挖洞挖到了仙境,又吃了仙食,已经脱胎换骨,可谓仙缘不浅,还劝他先去拜谒本处的玉皇,再决定去留。
“我不晓得厉害嘛,心想去见什么皇帝,见了皇帝搞不好是要杀头的;但是毕竟人家管了几天吃喝,出门在外要随和,入乡随俗嘛,他们又说本地皇帝和气,我才去的嘛……”
“第二天一早就去啦,早得很……”异人继续回忆道。
有骑龙凤的,有骑仙鹤的,也有驾云的,只有他是徒步,不过也跟着众人往天上飘。同行的嫌他太慢,拉拉扯扯把他带上了天。
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遥遥的,他看见云端露出绿色的一角翘檐,在阳光下耀人耳目。
离近了看,是一座绝大的宫殿,黄金为顶,白玉为阶,翡翠镶嵌在珊瑚柱上,碧玉装点着玳瑁梁。云螺敲响,银磬声长,金乌出海,玉帝临朝。
众人纷纷入殿参拜,同行的诸位也整冠入列,只留下他木木呆呆地立在殿下,进又不敢进,退也不敢退。
丹墀之下,水晶华表下拴着一头异兽。
“好大的一头牛啊,有多大呢……”异人谈性起来了,指着一个老乡牵着的水牛说,“有你这牛五六个那么高呢,两只眼睛碗那么大,总在流眼泪,没睡醒似的……”
他说,牛的主人让他给牛行礼,说新来的客人会有好礼相赠。
面对这煌煌巨兽,他心里直发颤,不由自主地跪下朝上一拜,巨兽竟然颔首回礼,还口吐芬芳。
“那个牛啊,往外吐东西,呸呸呸的吐,”异人说,“像在反胃,咳呀咳的就吐出个红红的大珠子,鸡蛋那么大……”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跑来一个红衣童子,抓起来就给吞了,牛主人替他惋惜。
他这才弄明白这东西是要抢的,已经又有一颗青的、一颗黄的、一颗白的珠子先后落地,被一个青衣童子、一个黄衣童子、一个白衣童子相继抢去吞了。
“那个管牛的冲着我嚷,是不是傻啊!最后一个了,抢不着就真没了!”异人说,“我就抢过去,抠住牛的鼻孔,嘴对嘴的等着……咕咚一声,有个蛋蛋掉进了肚里,呵呵。一个穿黑衣的小孩儿在后面哭,没抢着,我猜我吃的是颗黑丸子。”
罗天师手拂长髯,侧头对县令说:“那不是牛,此乃鼍龙,所吐龙珠,分呈五色,得赤珠者,寿与天齐,食青珠者,寿该五万,吞黄珠者,寿可三万,白珠稍逊,也有一万。此人所吞黑珠最下,可得寿五千岁。”
县令眼都直了,说:“我就想问一句,他吞进去的会不会消化不完呢,万一……”
异人说:“没得想,我在那里一个月,吃也吃的,喝也喝的,东厕可不曾去得……没得拉!”
他说,后来,同来的人从大殿出来了,拉他进去拜玉帝。
“我又没见过皇帝,吓都要吓死了。拜也不会拜,可庙里拜过龙王爷,过年讨过压岁钱,灾荒出去讨过饭,磕头还是会的,就一直磕,不敢停,怕皇帝不高兴哈!”异人说得口沫横飞,丝毫没有尴尬的样子。
他当时却战战兢兢,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上面有个威严但和蔼的声音问他话,他抬头一看:正中央一个大人,菩萨风度、王者气象。两旁胁侍七人,金刚怒目、斧钺生光。再往下,是一群彩衣仙子,腰肢款款,玉面莹润。
王者问他来历,他一边应付,一边偷眼看殿上的仙娥,身不由己,魂不守舍。
把仙女都瞅毛了,把玉帝给逗乐了,说:“殿下跪的新晋仙民,好色如斯么?”
他老实的回答,皇上,草民确实是没见过么……
玉帝问他:“你想不想要这些仙子作伴呢?”
他说,想。
玉帝乐了,说:“你这也算是赤子之心,真实不虚。你此行访得仙路,原是为食;能得到朕的青睐,却是为色。真是奇缘一桩。这些美貌的天女陪练,你日后位列仙班,达成品级后自然也就有了。不过,既然你能为朕展颜,不妨送你几个,也可帮助你在道法上精进!”
教人捧来一盘鲜果,让他自取,能拿多少算多少。
“你们哪里晓得?”异人朝庭院里陌生的亲眷们显摆,“那苹果,能有脑袋大啊,我躺在地上、手脚齐上才抱住了三个呢!”
玉帝笑疯了,让他把仙果放下,又从天女团里点了穿红、穿白、穿蓝的三个站出来,问他:“这边三个仙果,那边三个仙女,要哪边?”
他说要苹果,仙女养不起。
玉帝笑得吹胡子瞪眼,都失了体统,说:“都……哈哈……都给你!”
按玉帝的敕令,他暂时被安置回村子,拨了一处宅院给他,三个彩衣天女充做道侣,教他导引、服气结丹,早日皈依仙道。
“我字也不识嘛!”异人说,“她们说的话,文绉绉的像唱戏一样,哪个听得懂。她们脾气还好得很,只是我都要疯了……无聊了就吃苹果,一天一个全吃了哈!”
县令看看罗天师,天师也苦笑:“玉帝手赐的先天道果啊……他居然狼吞虎咽的当萝卜啃了,牛嚼牡丹,牛嚼牡丹哪……”
“后来,又去拜望了几次玉皇呢,老人家见了我就开心,总问我道法学得如何,我就回他,正在学识字……”异人说。
四时之花不败,枯荣之木长青。这样过了近一个月,在邻居和近侍的填鸭式灌输下,他的道法方有小成,但他实在是待不住了。
“要回家嘛!”异人跟他百年后的亲戚们解释,“那里好嘛,不缺吃喝,念私塾虽然费脑筋,还忍得嘛!就是挂念家里嘛,家里三个娃儿一个老婆等着吃饭嘛……”
他有两个男孩儿,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上山之前,老婆又刚生了个小丫头儿,名字还没来得及起。
他先跟邻居通了气,又跟三个彩衣天女说了自己的打算。
“我跟他们讲,我来时间也不短了,也见识了,也享受了。我一个外乡人,你们救了我,又招待我吃喝、教我念书。我总想找机会报答你们,但越呆越觉得自己像个废物,实在没有活儿可干……”
异人说:“再呆下去,我欠你们的情越来越多,还不清咯……”
众仙听说他执意要回去,有的替他惋惜,有的笑他执迷。
彩衣天女跟他说:“说起来可能尴尬,但你已经回不去了,不是说没有路,有路。仙山还有路,人世已无情。你在此盘桓这一个月,人世间已经过去了百余年,你的至亲眷属早就已经不在了啊。山川还是旧山川,但人不在了啊。凡人修仙,唯一个‘情’字最难挣脱,但又最缥缈不实。你在此期间,世间的亲友早就以为你死了,你留在那个世上的牵绊,随着他们一个个过世,越来越淡,直至消失。在那个世上,早已没人牵挂你;而你所牵挂的人,也早已不在那个世上了。就好比画里的一罐蜂蜜,你觉得它香甜,而它不过是一张纸上的几笔墨汁而已。你们凡人的那个世界,不过是一罐巨大的蜂蜜,世间的每个人都能看见它,幻想它的香甜而已。所谓镜花水月,不是因为它们太脆弱,而是它本身就是幻觉……”
“她们越劝我,我就越害怕!小幺妹儿还没过满月,怎么能?全家人都不在了?难道闹瘟疫?那更得回来看看哪……我直接给她们就跪下了。”异人很激动,唾沫横飞,喷到他孙子的白胡子上。
彩衣天女禁不住他的苦求,为他打点行囊,临行前又塞给他三锭金子。
红衣说:“你此去也好,可帮你断了尘缘。”
蓝衣说:“你此去,凡间的路已不熟,金子可充路费。”
白衣说:“有一锭金子里藏了一丸仙药,你到凡间探完亲总要回来,吃了仙药,你就能找到回来的仙途了……”
红衣又说:“这一去不知要走多少路,你脑子又不灵光,万一金子里的药掉了呢?你家老宅旁的小溪边有块洗衣服用的砧石,我在那底下给你再备一盒,以防万一。”
他又穿回来时的衣服,背上药篓,众人送他到溪边。长天浩荡,一队鸿雁由头顶经过,雁头向南。众仙都说,就这趟吧,刚刚好,把他抬起来,向上一抛,抛到雁群里。
“我像个风筝似的飘上天,一头扎进雁阵里。袖子里灌满了风,还要接着往上飘,赶紧薅住两只雁脖子……”异人说得有些累了,喝了口瓢里的水,“这水也一股怪味儿,加了香粉一样……”
他说,他随着大雁一路向南,在扬州临海郡着陆,上岸一问,年号叫“开元”,结果睡了一宿,第二天又叫“天宝”了。
县令大惊:“开元?天宝?那不是明皇在位的时候,而如今是元和初年?那岂不是……”
罗天师屈指一算:“……三十七年了。他在人间行走了三十七年了,可你看……”
县令顺着天师的手仔细看,异人分明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那你为何不速速回家,倒在外浪荡了三十几年?”
异人挠挠头说:“我不晓得家在哪里嘛……”
这三十几年,他逃过荒,当过兵,帮过工,讨过饭,还逃进山里当过和尚,又逃进更深的山里当过野人。中间经历了六个皇帝和一个安史之乱。
“那你岂不是……早就明白你的妻儿已经不在了吗?因何不早回仙界?”县令问。
“我晓得个啥子啊?天天走马灯似的换皇帝,我以为就三十几年嘛,见不得老婆,总见得到两个儿子和小幺妹儿。”异人低下头,第一次神情落寞,“哪知孙儿都要入土咯……为啥不回仙界啊?三锭金子,就买了两个馍馍,都被抢了,仙药不也在里面么?”
众人陪着他,他搀扶着最老的那个孙子,看了老妻和儿孙的坟墓,大大小小的土馒头。县令问他:“要不要去见见当今圣上,定有封赏啊?”
他笑了:“拉倒吧,皇帝不也在忙着生死么……”
罗天师问他俗世和仙界的不同。他讷讷的不会说:“这里么,水是加了脂粉的,果子是加了糖的,米面是染白了的,鱼肉是发臭的,鸟兽像是蒙了皮毛的木偶,人也一样是被牵着线走,山是刷绿了的,花是染红了的……总之哈,都是假的咯……”
亲眷里有人问:“不留下来住几年么?”
他说:“不了,你们自己挺好的就挺好。毕竟,我也不认得你们,你们也不认得我哈。天地之间,一个大笼子而已。三十几年,关得我实在难受。我找回来,一是想给死了的老婆磕个头;二呢,就是来找这个笼子的出口儿么。”
说着,径自穿过败落的庭院,到溪边掀起那片槌衣石,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玉匣,打开来,异香弥空。罗天师耸身肃立,双掌合十;众亲眷团团跪下礼拜;县令欲言又止……
他服下丹药,虚空中一亮又一暗,仿佛一道门打开又关上了,他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