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行,弯月东移,夜色渐浓,殿外的云板响了两下,是亥时了。
百里相喝得有些醉眼朦胧,听到这两声穿破砖石木柱的脆响,忽然像是回到了幼时,她还在念族中书院的时候。
她迷迷糊糊地抓着宋莫浔的袖子,急道:“二更天了,快点回家,晚了就关门了。”
宋莫浔的酒力好些,还算清醒,百里相的声音含糊,他听不分明,有些呆傻地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百里相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哥哥就在眼前,抓着宋莫浔的衣襟急道:“我们快点回家啊,哥哥,再晚了就要挨板子了。我不想被阿爹吊起来打,我不想去跪祠堂,我们快走啊!”
百里相的这几句喊提高了音量,宋莫浔总算是听明白了,他觉得好笑,将百里相的手从胸前衣襟上扒拉走,道:“百里,你清醒些!”
百里?
百里相像是在一片混沌之中抓住了一点清明,她收回了手,摇了摇头,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前,一切都像潮水般涌来。
她想起来了。
她此刻不在家中,也没有和哥哥在外面闲逛。
她是在大燕的皇城之中,置身这森严的、可笑的太坤殿内,参加上元宫宴。
她清醒过来了,她现下是百里相。
百里相睁着愣怔的大眼睛,澄澈如天山之雪的清亮不再明净,反倒是泛起了点点微波。
宋莫浔低声道:“百里,你现在出不去,吉时到了,陛下要题字封灯了,正是重要时辰,就算是皇后皇子也别想此刻出宫呢。”
百里相愣愣地点头。
宋莫浔奇怪地看着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向来无坚不摧的百里相,方才眼中一闪而过的,究竟是什么抓不住的情绪。
秉礼监大太监曹公公低着头,行至江擢身旁,恭谨道:“陛下,吉时已到,请赐字吧。”
此时,便是今夜这一套繁文缛节的下一项事宜,圣上题字封灯。
众臣起身,恭送皇帝移步太仪殿。
百里相望着江擢身后那一串长长的尾巴,依着身边七品小官们的样子,嘴里念了句不知什么,勉强躬身。
待圣上移驾完毕,众臣方才跟着也回了太仪殿。
百里相本以为是白日间没有议政,到了二更天又要议事。到了太仪殿,她方才明白这么大的阵仗究竟为的是什么。
曹公公一路稳稳端着那盛放湖州毫的龙凤纹捧盒,待群臣集,方有另一个小太监上前,打开盒盖,再度给皇帝奉上。
江擢取过那柄白玉为管、内套青金石、湖颍为豪、笔杆上雕着螭龙暗纹,笔冠上刻着“千秋万代”四个字的硬笔,在横铺开来的宣纸上,写了器宇轩昂的十六个大字。
“河内肃清,九州清明,万世太平,祈上昭鉴。”
写完,待墨迹干透,曹公公将纸对折了几次,叠成了小小的一方,方才启盖的那个小太监奉上个捧盆,曹公公便将那方小小的纸张珍而重之地放了上去。
另几个秉礼监的小公公将供在太仪殿的长明灯的灯罩掀开,那长明灯是黑曜石所制,上嵌翠宝,里面有个妥帖的隔层,专门存放圣上亲笔的题字。
曹公公取出十年前的那张字条,放在长明灯的烛火上燃了。
曹公公专注地看着那张纸在火焰的舔舐下,化为灰烬,心中的紧张几乎要从天灵盖中冒出来。
十年前的那次祭天,并不圆满,祭火未燃,就连这张承载了圣上心愿的纸条都是草草放入长明灯中的。
后来,长明灯便被置于太仪殿龙椅旁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不闻不问地燃了整整十年,看它的灯芯,再燃上个十年二十年的,也不成问题。
新的纸条被放在了长明灯内的隔层中,曹公公屏息,手轻微颤抖着,将灯重新封好,放于原位。
百里相看得有趣,真正的长明灯是用四海鲛人腐而不烂的尸体制作灯油,长明千年万年不熄。
这大燕的长明灯,却是用鲸鱼膏做灯油,在逼仄的石腔内燃烧数十年。
秉礼监大太监曹公公见长明灯被放了回去,心中松了口气,却又不由感慨。
从前未有妖祸之时,春正宫宴、题字封灯,是一年一度的盛事。
可如今,春正宫宴没了,正月三十也成了满城空寂的亡灵渡日。题字封灯,更是延长到了十年一次。
下一次再有这样百官赴宴的盛况,怕是又要十年后了。
群臣立于下首,再次唱喏般的念了一长串百里相根本就听不清楚的吉祥话。
随后,便要再度移回太坤殿。
这整个过程过于冗长,且等待时间过长,百里相没忍住,叹了好几次气。
身旁的其他人虽心中不满,可到底慑于百里相的威名,面上并不敢有显露,只是不着痕迹地挪开几步,好离她远些。
圣上并不知晓下边动静,心中茫然地回了太坤殿。
他许下的这个宏愿,能不能灵验,他也心里没底。
礼部侍郎们早已将下半场宴席安排妥帖,撤下了残羹剩炙,移开了中间的长桌,改摆了圆桌,围出个圆圈,将中间位置空了出来。
拘束了一天,百里相昏头涨脑的,重重坐回了席上,看着京中几个知名的戏班耍杂技舞剑,再次觉得无趣。
旁边几个小官窃窃私语:
“听说等下有天香楼的舞女来跳舞。”
“这次选出来的都是个顶个的绝色美人儿,那样貌,简直就如天仙下凡。”
“听说舞技也是上乘,那腰肢软的,那小手嫩的,啧啧…”
这些七品官们全然不顾坐在同桌的杀神百里大人,是个年方二十的妙龄姑娘,说着说着,便要公然开荤。
百里相觉得头愈发晕了,眼前的景致一团一团的,几乎像是晕染的墨水,逐渐消融在这无边的明亮灯火之中。
百里相偏头,有气无力地跟宋莫浔说:“莫浔,我出去透透气。”
宋莫浔看杂耍看得专注,他上次进宫,也是十年前,这等热闹,他也整十年未见了。
“嗯,”宋莫浔头也不回,心不在焉道:“你小心些,别乱走。”
他刚想说“莫冲撞了贵人”,又一想到以百里的本领,她不将金吾卫按在地上打,都算金吾卫们幸运了,忙又转口道:“也别随便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