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上满是白灰,在泪水的冲刷之下变成了一道一道,眼睛通红,目光中充满希冀,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
她已经太久没有见到他了。
前次见他,还是在两年前,昭武军大捷回京,她打着去接父亲的名义,激动地冲到了他面前,鼓起勇气叫了一声“叶伯伯”。
他对她笑,说是青鸾吗?原来已经长这么大了。
她不喜欢长大。
小时候她偶尔会随着父亲来叶府,那时候他总会摸摸她的头,她还可以耍赖让他抱。
长大之后,父亲便不再带着她了,好不容易见到他一次,她却只能远远地看着。
可再后来,有一天晚上,她听到了父亲和母亲说话。
“你也莫要哭了,”父亲的声音从房内传来,“生为女儿身,青鸾总归是要嫁人的。”
她顿住了脚步,踌躇片刻,还是将耳朵悄悄地贴在了门上。
母亲在抽泣:“我知道,只是那忠勇侯到底比青鸾大上那么多……”
父亲不以为然:“叶家深得圣心,叶明善为人也不错,整个京城里,想嫁给他做续弦的女子多得是。你别忘了,如今我尚且是白身,青鸾以后的亲事,大抵是要在我那些同僚家中选上一个,那些人你又看得上哪个?”
“更何况男人年纪大些才好,知道疼人。叶明善的后院又干净,膝下就只有一个儿子罢了。等青鸾嫁过去,过两年生了孩子,往后整个侯府都是她的!”
母亲迟疑着开口:“可……就算青鸾生了孩子,也要比大公子小上许多,根本是争不过他的……”
父亲嗤笑道:“叶明善是要带着叶谨言上战场的,战场上刀剑无眼,他能活到什么时候还未可知。”
二人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严青鸾站在门口,心怦怦直跳。
父亲想让她……嫁给叶伯伯?
她的脸上腾起一片红云,莫名便想起了小时候被男人抱在臂弯里时,那种从内心里生出来的安定与喜悦。
所以在第二日母亲来试探她的时候,她几乎毫不犹豫便说了出来。
“我要嫁的男人,必定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说道,“我不喜欢那些酸腐儒生,要能提刀上阵杀敌的男人。”
母亲讪讪地笑了:“那……你父亲的那些同僚倒是有几个还不错的。”
“我听人说,他们回了京城,每日里都要一起逛青楼。”她不屑地说,“这样的人太脏了,我不要!”
母亲脸上的表情更不自然了:“不过是普通交际罢了,你父亲不是也常去?他不过是在外面放松放松,又没将人带回家里,心在家里不就行了……”
“那是你不嫌脏。”严青鸾平静地指出,“而且父亲不将人带回来,不是他不想,是他没那么多钱,付不起给青楼女子赎身的银子。你看家里的那几个丫鬟,父亲哪个没碰过?”
“他可是你父亲,你怎能这样说!”母亲有些恼了。
她不耐烦地将脸扭到了一边:“我不同你讲这些,你爱那脏男人,自己守着便是,别想让我也把一个脏男人当成宝贝!我以后要嫁人,第一样就是要后院干净,不能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在,其次要成熟些,别整日里像个孩子似的,我不耐烦哄!”
母亲走的时候又是生气又是高兴,很快便换了父亲过来,问她可愿意给忠勇侯做继室。
严青鸾的手紧紧揪着帕子,父亲说的那些以后帮衬家里和弟弟,早日生下孩子,不必担心大公子之类的话,她统统没有听到耳中。
“为父一定会让你当上叶家主母!”
她只听到了这一句话。
后来的每一天里,她都按照叶家主母的身份来要求自己。
学着执掌中馈,学着与各家夫人小姐交际,每日里深居简出,不再抛头露面——叶家那样的世家,对世俗礼法,应当格外看重。
在严青鸾看来,如今叶家的一切虽然是二夫人在打理,可只要她与叶伯伯成了亲,一切还是会交到她的手上。
毕竟叶家二夫人整日在外抛头露面,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她每日里都在盼着,等着。
可等到的,却是父亲的遗体。
严青鸾看着一动不动地躺在棺木中的父亲,心里并不觉得如何哀伤。
天气炎热,棺中虽放了草药来遮掩气味,但仍旧有一丝一缕的腐臭气传出来。
她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冷眼看着母亲伏在棺上哭得死去活来。
她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父亲死了,可她的亲事还没有定下啊!
难道要她再为父亲守孝三年才能嫁给叶伯伯?
她的年纪本来就不小了,再等上三年,她都老了啊!
于是在守灵的时候,她便问了母亲。
母亲骇然睁大了眼睛,随即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她怒斥道,“你父亲死了!你父亲死了啊!你这个时候,竟然心心念念想着的都是嫁人?!”
严青鸾捂着脸,只觉得母亲越发疯了。
“父亲已经死了,我再哭,他也不可能活过来。”她试图给母亲讲道理,“父亲不在了,弟弟又撑不起来,我若是不能嫁个好人家,以后我们怎么过活?指望着朝廷那一点抚恤银么?”
“滚,你给我滚出去!”
回答她的,是母亲砸过来的烛台。
严青鸾起身离开了,她有些懊悔自己会去问母亲。
母亲本就是个没什么主意的女人,从前事事都要听父亲的,如今父亲不在了,就只能听弟弟的。
于是她去找了弟弟,将眼下的情形剖析给他听。
“府里虽然略有些薄产,但最多只能支撑半年。”她冷静地说道,“半年之后,我们想要过现在的日子,就需要变卖田产,而等到一年之后,就只能卖掉眼下这个祖宅了。”
弟弟平日里只知道在外面胡闹,听她说了这些,顿时有些慌了。
“没有旁的法子了?”他追问。
“有。”严青鸾说,“父亲在世时,说过想让我嫁给忠勇侯。只要我做了忠勇侯夫人,以后就能接济你们了。但如今父亲离世,我需要守孝三年,这三年不知严家能不能撑过去。”
“父亲是为国捐躯,临死的时候心中想必也是十分高兴的,这是喜丧,不用拘于那些礼法。”弟弟当即说道,“如今父亲不在了,家中便是由我做主,阿姐,你听我的,做你想做的事,不必给父亲守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