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平息,换来清晨的静谧。
六点。
床上的男人准时从床上苏醒,透绿的瞳孔里布满警惕之色。
等见到熟悉的布景后,眼底的警惕才渐渐褪去。
谢烛罗从床上坐起来,凝神在脑海里搜刮着昨晚的记忆。
一片空白和模糊。
谢烛罗打开水龙头,捧了把冷水洗脸。
像是受到刺激似的,脑海中剧烈地划过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带来一丝抓心挠肝的烦躁。
谢烛罗不自觉蹙了下眉。
他走出浴室,下意识掀开床边的窗帘,目光落在下方的客厅。
见到餐桌上摆好的五谷早餐和热牛奶时,谢烛罗视线一抬,看向厨房。
这个角度,只能隐约看到戴着镣铐的细瘦脚腕偶尔左右走动着。
偶尔被镣铐磨到的脚踝,露出一小片有些深的红痕。
或许那个镣铐对她来说太重了。
谢烛罗放下掀开窗帘的手,穿好衣服下了楼。
余惜见到人,声音里流露出温暖的问候:“您早上好。”
谢烛罗点头。
余惜暗地里观察他的神色,见他仍然情绪不佳,便主动端了桌上热腾腾的香草拿铁,递给走近的谢烛罗。
“狱长,香草拿铁。”
谢烛罗一顿,接了过来。
“怎么会做这个?”
余惜说:“昨晚下了雨,今天喝这个,很暖胃。”
谢烛罗端着拿铁,暂时没动。
他坐到餐桌旁,打量着桌上健康的早餐,全都是有利于补气提神的。
“昨晚…”
他顿住。
余惜轻声问:“什么?”
谢烛罗盯着她的脸,不放过她脸上任何表情。
“昨晚你听到什么了吗?”
“听到了。”余惜立刻答道,语气轻松得让谢烛罗诧异。
他问:“听到什么?”
他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瞳仁仿佛微微收缩,呈现出戒备的状态。
余惜笑着说:“昨夜的雨声很大,还有充满规律的海浪声,十分催眠。”
房间的隔音向来很好,谢烛罗问:“你晚上开着窗睡觉?”
余惜认真点头:“对,我只开了一条缝,让我听到这些声音,从小我就喜欢在阴雨天气听着雨声睡觉。”
说完,很快她又补充: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能安心睡得很熟。”
谢烛罗似在考量她话语里的真实性,轻声:“是吗?”
余惜点头笑着。
眼神错开看向他手边热气减少的拿铁,她提醒道:
“狱长,拿铁要冷了。”
谢烛罗蜷缩的手心微松,端起旁边的拿铁喝了一口。
入口顺滑绵密。
就是好像…
太甜了。
“去忙吧。”他平静地说。
余惜听话离开,回了厨房。
谢烛罗视线在她的背影上停留了几秒,随后放下那杯拿铁,端起不远处已经微冷的牛奶喝完了。
余惜再回头的时候,坐在餐桌上饱含压迫性的人已经不见了。
餐桌上遗留着空的牛奶玻璃杯,以及此刻已经空了的三明治包装纸。
谢烛罗打开电脑,手掌半掩住下巴,锐利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屏幕上。
电脑上播放的正是昨晚生活区各个角落的黑白监控画面。
监控里的0324所有表现都十分正常,甚至称得上尽职尽责,没有任何异常。
当看到昨晚自己在房间里做了什么后,谢烛罗的神色陡然阴沉下来。
果然…还是和从前每次一样。
一直重复这样的场景。
谢烛罗将时间往后拉,画面一下子跳转到令他诧异的一幕。
监控画面里,他倒在0324的怀里。
0324的脸正好对着微型摄像头,虽然低着头,但她脸上的神情依然很好辨别。
怜悯,还是心疼?
谢烛罗皱着眉,将时间回拨。
画面一帧帧跳转:
他离开自己房间,敲开0324的房间,两人面对面说话的画面都清晰地投入到谢烛罗此刻的脑海里。
谢烛罗仔仔细细盯着0324的反应,最后判断出,她的一切行为都在合理之中。
虽然他仍然疑惑,怎么就这么巧,他那么晚敲门,她还没睡。
谢烛罗目光微微虚焦,陷入思考。
手指无意间按动鼠标,鼠标键恰好向下滑动,取消了监控画面下的静音。
“狱长,您一定不知道…”
骤然响起的声音惊飞了谢烛罗的思绪,他下意识看向生活区出来的门,手指同时关了监控的音量。
谢烛罗无端生出做贼心虚的心思。
觉得好笑。
他重新打开了声音。
电脑里低低的女声缓缓倾泻开来。
谢烛罗的视线紧盯在扶起他上半身的0324脸上。
她的黑眉似乎浅浅地皱着,望着他的脸上,带着柔软的心疼和无奈。
似乎有无数劝解他走出痛苦的话没说完。
谢烛罗一时怔住。
“这束光也会带着您从痛苦中走出去,从黑暗中走出去。”
这句话在脑海中盘旋,便瞬间落地生根了。
谢烛罗关掉了监控画面。
…
三天后。
余惜去卫生室复检。
出乎意料的是,她在这里见到了握戈和万如初。
在她走进去之前,万如初背对门口站在握戈病床前,似乎正说着什么。
弥洛也站在一旁,神情对握戈很是不屑。
“你说你救他干嘛?完全就是不识好歹的家伙。”
他刚说完,余光就注意到门口的余惜,不禁挑了挑眉:“你来了。”
万如初顺着弥洛的目光回头,见到余惜眼底惊喜。
余惜对她笑:“初哥哥。”
万如初从善如流地应下。
弥洛瘪了瘪嘴,看出这两人装上了。
万如初走到余惜身边,也就露出了她身后躺在病床上的人。
余惜笑着的目光和握戈盯过来的视线撞上时,一顿。
移开了。
握戈不自觉咬紧腮帮。
弥洛察觉到这一画面,讶异地抬眉。
这俩也有关系?
他倒是佩服这个刚来的女囚了。
不仅搞定了心防很重的万如初,甚至让这个油盐不进狼一样没人性的家伙露出了这么生动的情绪。
弥洛轻笑了笑,叫余惜:
“0324,你过来吧,我给你检查一下身体状况。”
余惜看向万如初。
万如初笑着对她点了下头:“弥洛医生医术很厉害。”
闻言,弥洛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余惜忽略握戈紧盯追随的目光跟着弥洛进了他的办公室。
万如初看着不回神的握戈说:“我救你不图你什么,救了你,你愿不愿意治疗也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多管。”
说完,她就冷漠坐到另一旁,等着余惜出来。
握戈垂着头一言不发。
对万如初这个救命恩人,并无什么特别的态度转变。
今天他在出矿后被人围殴了。
放平时,他不会打不过,但今天他给尼安偷带石矿被发现了。
如果只是两块重晶石,他是有把握不会被发现的,但是尼安日复一日得寸进尺。
仅仅几天,尼安就要求握戈一次带8块出来,还要求纯度高、个头偏大的那种。
握戈本可以拒绝尼安,就算撕破脸他也无所谓。
但是…
握戈有些疲惫地想,他已经连续失眠好几天了。
和从前的失眠完全不同,他的精神仿佛日夜被拷打折磨,情绪沦落失控的边缘。
越是睡不着,越是强迫自己忘掉令自己安心入眠的香气,越是适得其反,不得其法,反复不甘地想起,以至于将自己折磨的够呛。
他无法想明白。
只是一缕香气,为什么能让他如此失控。
为了能让自己好受点儿,他选择让自己接受想要继续联系和探听0324一切消息的想法。
所以他接受了尼安无理的要求。
只因尼安答应他,只要他完成了交易,尼安就会找机会带0324出来,让他见她一面。
握戈想让自己搞清,他究竟舍不掉的是那缕能治好他失眠的香气,还是0324。
这是他第二次做这么仔细的分析。
第一次是在“照顾”他长大的老狼死时,握戈待在老狼尸体的土堆前,思考着自己心里的憋闷和窒息是因为舍不得老狼还是舍不得老狼对他的“照顾”。
他那样风餐露宿地待了三天三夜。
其实,他没想明白。
但那个结果似乎早已经因为心里那种难受的感受的减轻,而变得不再重要,所以他干脆不想了。
现在却不一样,0324带给他的难受,过了好几天也依旧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
所以他需要尼安口中承诺的那个机会,见0324一面。
他希望她亲口告诉他,她对他究竟做了什么。
这一答应,便是好几次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为尼安偷带石矿出来。
一旦带少了,还要被尼安用那个承诺威胁。
而今天,像是被人刻意针对。
他偷带石矿的事情被发现了。
差点儿被打死的他被尼安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救下了。
尼安的职位最大,所以哪怕有人知道他的话没那么充分正当,也只能停了手。
握戈也因此知道,针对他的人早就看尼安不顺眼了,窥见他和尼安的猫腻,便想趁机拆穿他和尼安暗地里的交易。
打死他不碍事,顺便拉尼安下位。
不过拉尼安下位的这件事已经夭折。
握戈受的伤却是实打实。
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枯裂的木头一样随时会断。
还手之力不似从前强悍的他,被以前得罪的人狠狠揍了一顿。
奄奄一息,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等死。
万如初全程冷漠旁观了这场报复。
但要眼睁睁看一个从未动手和她不对付的活人死在自己眼前,万如初内心会受良心的谴责。
所以她将浑身是伤的握戈扛到了卫生室。
握戈既不知恩图报,也不配合治疗。
因此也就出现了余惜刚来时,看到的那一幕。
“按时吃药了吗?”
余惜点头:“有的。”
弥洛头也不抬,随意夸奖道:
“嗯,还算比较听话,不像外面这群家伙,自己受伤,整的我多在意要给他们治疗似的。”
“我看不如都去死好了,这样我还能多点儿时间多研究研究新的东西。”
余惜对他的话不发表意见。
弥洛见人沉默,抬了头。
“你和88是熟人?”
余惜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微笑说:“只是认识。”
认识?
88号那态度可不像对这个女囚只是认识会有的反应。
弥洛没再说什么,反正跟他也没多大关系。
见余惜出来,万如初第一个迎上前。
“你身体怎么样?”
余惜还没开口,弥洛已经替她接上话:“她没什么大事,情况很稳定。”
说完,他故作委屈地看向万如初:“都没见你这么关心过我。”
万如初说:“弥洛医生并不需要。”
弥洛伤心地抹着不存在的泪滴,夸张演绎:“你可真是小白眼狼啊,我每天工作到那么晚,眼上的黑眼圈比拳头还大,你都不能关心一下。”
万如初一怔,明知他喜欢突然演戏,但也还是真顺着他的话去看他眼下那一圈。
白白净净。
哪有什么黑眼圈。
万如初无语收回视线。
弥洛却得逞地笑了。
余惜默默感受着两人的氛围,察觉到两人关系的不一般。
这一点,原书里倒是没提到过,万如初和医生之间有什么亲近的关系。
而且这医生,在原书里也是一笔带过,不是重要角色。
余惜垂眸,掩盖住眼底的深思。
再抬眼,却像是一只慌乱的猎物一样,撞进握戈毫不掩饰的侵略眼神里。
想到对方毕竟帮过自己,余惜走过去,主动开口:“你没事吧?”
握戈眼底的侵略性瞬间消失,浮上一丝怔然。
刚才还紧盯着余惜的人,此刻却反常地低下头。
“没事。”
余惜便也把他的话当真了似的,点点头:“没事就好。”
余光看见站在病床边的人说走就走,毫无留恋的模样,握戈下意识拉住那人的手。
余惜刚转过头,抓在她手腕上的力气在一瞬间陡然加大,将她扯到床上。
握戈紧紧将余惜抱在怀里,头埋在她的脖颈间,找到了熟悉的味道。
这幅画面就像是握戈要意图对余惜不轨一样,万如初眼神一凌,拿起旁边的一个托盘砸到握戈头上,将余惜从人怀里拉了出来护在身后。
她怒声:“我真是瞎了眼救你。”
万如初那一下砸在握戈后脑勺下方,让他的脑子都昏了片刻。
握戈闷声不吭,皱了下眉缓解疼痛。
抬眼看向万如初的眼神充满敌意和攻击性。
见状,余惜赶紧上前,将万如初挡在身后。
握戈和万如初都是一怔。
万如初心里温暖,拉住余惜的手腕,防备地看向握戈。
握戈眼睫颤了颤,抿着唇。
弥洛则是看戏旁观着,觉得这画面很有意思似地笑着。
余惜对握戈说:“你以后不可以随便碰我。”
握戈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模样看着有些固执。
但因为他躺在床上,又肉眼可见地受了伤,反倒无端让人可怜。
余惜只说这一句,就不再开口。
她转身的时候,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眼万如初和握戈之间的氛围。
最后得出结论,看来万如初的出手相助,并没有获得握戈对她的改观,两人的关系似乎和从前一样,井水不犯河水之外又隐隐有些紧绷。
余惜并不觉得蝴蝶效应有什么不好。
因为她的加入,让这个原定的世界产生变化,余惜才觉得这是一群人,而不是已经被设定好一切的提线木偶。
如果她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原世界,那才叫无力吧。
“如初哥哥。”余惜忽然出声。
万如初正要问怎么了,身体忽然被一阵香气包裹。
有一瞬的失神。
不止握戈,在这个贫瘠冷硬的荒岛监狱里的每个人,都有很久没闻过花香了。
哪怕万如初是后进来的人,也快忘了这世界上还有花香这么美好的存在。
“收好。”余惜轻声在她耳边说。
万如初察觉到余惜往她的衣服里塞了一些东西。
“好吃的。”
身体退开时,余惜笑弯了眼对她说。
万如初愣了愣,罕见地露出一个笑来。
这样的笑容在她刻意严肃扮凶了很久的脸上出现,就像是寒冷峭壁上颤巍巍绽放的一朵花,耀眼迷人,生命力冲出了裂缝。
弥洛脸上时刻挂着的玩味轻佻的神色消失,此刻望着万如初的笑容,有些出神。
“我想要你的血。”
握戈突然对着余惜出声,就像是无形中有一把不解风情的钢刀,毫不犹豫的斩断了刚刚这种氛围。
余惜看向他:“你说什么?”
握戈盯着她脖颈上薄薄一层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无意识的咽了咽喉咙。
“我想要你的血,只要一小管。”
那缕香气一定是从她的精血中散发出来的吧。
所以那么迷人,让人无法自拔。
和老狼待在一起的时候,他也用自己的牙齿咬破过松鼠、兔子的脖子。
牙齿不够尖,他就狠狠地用力磨。
当包裹着血肉的那层皮被咬破,鲜血会喷溅到他的脸上。
他舔唇,开始茹毛饮血。
此刻他也有咬断0324脖子的冲动,可有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更为强势的情绪压制着他的行动,让他不能那么做。
况且老狼死后,他也不会用那样的方式捕捉猎物和杀死敌人了。
弥洛轻轻笑着:“真是个疯子。”
万如初瞪了他一眼,后者心虚地摸了下鼻子。
万如初直接揽着余惜的肩膀,不顾身后握戈痴渴冷血的眼神,将人带出卫生室。
“你以后千万不要和他有任何接触。”
余惜见她这么担心自己,笑了笑:
“我现在是狱长的生活助理,而他除非受伤来卫生室,否则不能离开监区,我和他碰到的概率很小。”
万如初说:“我没想到他这么疯。”
余惜没接话。
又在衣服里掏了掏,拿出更多的樱桃,塞到万如初衣服里。
万如初惊讶:“你给我的是这个?”
“嗯。”余惜说,“很珍贵,狱长特许我也能吃的。”
万如初看着手里的樱桃,红润饱满,非常诱人。
如果还在外面,这是只要舍得多花点钱就能买到的水果,尽管珍惜却不会有现在这样珍贵。
监区里的食堂提供水果,向来是两天一次,基本上是苹果和梨。
樱桃这种东西是自由的人才能吃到和想念的东西。
万如初眼睛忽然一酸,克制住了泪水。
她来这里这么久,就没让自己软弱哭泣过。
她始终相信,只要自己还活着,就总有一天能做到一些不可能的事情。
比如逃出去,报仇,恢复自由身。
从前偶尔也觉得这个想法虚无缥缈到可笑,可现在你看,连樱桃这种珍贵的东西她都能有了,逃出去…
为何不能?
余惜见她从失神中恢复过来,再次开口:
“这里还有一些,能帮我找个机会给88吗?”
万如初不解:“为什么?”
余惜低着头:“毕竟…他帮过我。”
“这是最后一次了,就当了断。”
万如初无奈妥协:“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