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上午,志平请过假就跟父亲去路边等车回老家了。像以前每次回家的路一样,穿过厂区小路到环湖大道那边等车,志平又觉得这次不一样。如果那个冯医生正如父亲所说,丹方欺死名医,那他这一趟回去,再回来就是个能大吃大喝的健康人了,他甚至都想到买来存放在冰箱里的胰岛素也用不上了。
志平回到家后,母亲格外高兴,她最担心孩子认为这病看不好,死犟着不听话,没想到儿子现在懂事多了呢。
晚上睡下来的时候,志平又不敢再抱太大希望了。但他想到那个大蓟草是有些效果的,如果再看看这个冯医生有个丹方,那说不定这毛病就根治了,志平满心甜蜜地睡去。
天还没亮的时候,母亲已经起来做好早饭,让父子俩吃一口就好出门了,20多里山路,父子俩伙骑一辆自行车。
志平不想吃早饭,但考虑路远,中途没有吃饭的地方,就打了针,半小时还没到,就吃了半碗米饭,然后跟着父亲自行车后面往村口走去。
志平坐上自行车后座,母亲昨晚就缝了一个织海绵坐垫,志平坐上去感觉很舒服。他回头看到母亲在门口小院里的身影,天还没大亮,只见灯光下的母亲努力朝这里张望。那是希望,或是祈祷,又或是担心吧?
赤脚医生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现的乡村医生,他们扎根农村,有一定的医学技能,更偏于望闻问切的中医诊治手段,当然中药也是从山上或田野里采过来的。草药大多是清热去火的,煎一煎或熬一熬。庄户人家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喝一碗,睡一觉也就好了。
志平对赤脚医生的信任是因为他们大多用中医手段诊治,又因为每个赤脚医生的活动范围,也就是方圆几十里之内,他们几乎不去县城,只在家乡附近的山沟里,田野里走动,外人就很少知道了。
如果不是姑奶的娘家是山沟人,谁又知道这位专门看糖尿病的冯医生呢?
冯医生像是生长在田野里的大蓟草,谁又知道它竟然又能降血糖呢?
父子俩沿着浮槎山西边那条通往定远城方向去的官道骑去,那是一条早年建成的国道。后来312线从合肥过浮槎山往东走,从滁州到南京了,这条官道就渐渐荒芜,行人稀少。山路弯弯曲曲,荒废多年的路基被雨水冲刷露出红沙土和大石块。
父子俩没法骑了,便下来推着走,父亲像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一边推着车子,一边关心地问志平:“你饿不饿?”
志平在两边枝叶扶苏的大树下低头穿行,见父亲问他,确实感到有点饿了,便问“还有多远”?
父亲为难地说他也没来过,只知道村庄名叫上坝头村,找冯医生家就是了。父亲说他上坝头村虽然没去过,但早些年农村缺柴禾,冬天的时候就在这一带挖了好多天。他隐约记得这条路下去就有个大水库,水库下面就是上坝头和下坝头村了。志平听父亲如此说,就说“那先吃一口吧。”
父亲立即停车把从家里带来的两块韭菜烙饼拿出来让志平吃,志平只吃了一块。父亲见孩子吃过饼又喝饱水就继续赶路,这是一段上坡路,父亲推车在前只平紧随其后。阳光从稀疏的林间照射下来,志平看见父亲褐色的瘦脸上布满汗水,父亲正低头努力推车,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车轮咕噜咕噜划过山地的声音。
志平心里便对父亲产生万分抱歉,他觉得自己的病让父母整天都活在卑微胆怯当中,他们像是守着一颗定时炸弹,知道这病迟早会死人,但现在努力拼尽全力,尽量延缓着爆炸的那一天。
志平跟在父亲身后,一步步爬完山坡,这是一段平坦的长满草皮的山路,两边是许多粗大的樟树和枣树,浓烟蔽日,细碎的枣花落满一地,山顶上微风阵阵,通体凉爽。
父亲看到志平吃得少,爬山路也气喘吁吁,就依在山顶上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来。父亲又抽起烟来,志平望着山路两边繁茂的青草丛里点缀着一朵两朵无名的小花。一条清可见底的山泉蜿蜒而下。父亲说:“天太热了,下去洗把脸。”便扯下脖子上的毛巾走到小溪里洗脸。
“吆,这里还有不少大蓟草呢?”父亲洗脸时抬头一看,惊讶地说。
志平早已知道大蓟早并不是治糖尿病的,但看到父亲很兴奋,也就不再扫他兴,只说先赶路,回头再说吧。
“好,那我们先骑车赶路。”父亲说完,立即精神抖擞的骑车上路,两人在几乎没什么行人的山路上骑车下坡,一路飞奔,很快下到山脚。见到山下第一个村庄时,问了一个路人去上坝村的路,原来穿过这个村中间的路走到头,前面就是水库了。
水库下面第一个村庄叫上坝头,下坝头连着上坝头,父亲听说穿过村中间的路就是水库,便恍然记起多年前的路况来,连声道谢,骑车便走。
二
父子俩顺利来到上坝头村,然后就打听冯医生的家。谁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说村里哪来的医生?还说村里人大多姓冯,却没有冯医生,父亲便又找年老多识的人问。
果然一问即知,村西头第一家便是,村西头第一家是个很漂亮很考究的院子,里面种着许多高高大大的玉米,三间宽敞的瓦房,连着一个厨房,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这时一个孩子看到村里来了两个陌生人,在冯三爷家门口张望,就上前探问,果然是找冯医生,于是跑到村头大喊三爷,有人找你。
半天一个矮矮胖胖的男子,穿着一件海魂衫,赤着脚拎着双鞋子走过来。他一进院门,便问志平父子:“是你们找我啊?”
父亲忙说:“是我们哦。”
胖胖的男子把拖鞋往地上一扔道:“我就是冯医生,你们先进屋里坐,志平从第一眼看到冯医卫生时,便感觉这个男子不像是个种地的,眼神是见过大场面的老练,冷静却又很朴实。”
只见他站在水井边冲洗脚上的泥巴,一边洗一边和志平父亲说话:“我一个人在家,田里的晚稻栽了,秧田缺水,正在打水呢。”
父亲微笑地点点头,不想多说,只简单的敷衍。冯医生洗好脚,趿着拖鞋进屋,倒了茶让两人进来坐。志平感觉进了一间很有年代的农村老屋,虽然从外面看三间大瓦房是一个小院,很考究,但进来后却发现家里很乱,吃完早饭的桌子也没收拾,煮粥的汤锅糊着一层玉米糊,一只肥大的绿苍蝇在桌上敏捷的乱爬,冯医生一挥手,苍蝇飞起又落下,像是冯医生养的一只宠物。
志平虽然有点口渴,但它一连一口水都不想喝了。冯医生坐下来,便问志平哪里不舒服了。父亲便看了一眼志平,说:“孩子去年在南昌跑业务,查出糖尿病一年了也没看好,还在打针呢。前几天听村里一位姑奶说,你老先生技术手艺德高望重,所以来看看……”
父亲在家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但现在却想不起来是艺术高明?觉得不妥,手段高明?也不对,所以艺术手艺就乱蹦出来,最后说了,德高望重。
志平听了皱皱眉头,他望了父亲一眼,父亲正低头喝茶。冯医生却都听懂了,他吸了口烟,慢慢地说:“我20年前就在蚌埠医科大学深造过,给市里很多领导都看过这毛病。”
他侃侃而谈着光荣的历史和扎根乡村,造福一方的意义。他在志平面前不提糖尿病三个字,而是用“这毛病”来代替,仿佛这病不值一提,藐视它,这让志平感到舒服。冯医生过了一会又拿出一本绿色的日记本,上面用或深或浅的墨水笔记录着看过的病历。
“我以前一直没断过,为他们看的病我都记下了。那个二轻局的张副局长,就是这个毛病,三个疗程症状就减轻一半,后来又追了三个疗程,彻底不打针了。农机局的饶局长甲状腺肿大,也看好了。邮电大楼的吴所长肾病到全身浮肿路都走不动了,完全吃我的中药,现在能蹦能跳的,走路神杠杠的。”
志平听着这些单位名称,仿佛是上个世纪,二轻局,农机局还有吗?但冯医生对糖尿病用药的分析却十分透彻。
“说胰岛素是王炸的药,肯定有效果。但是一旦用上这个药就上瘾,停不下来的,因为我这个中草药的效果是慢慢出来的,你们不用急,先把我这个药喝起来,针就停下来。”
志平听了这好像针就可以停了,便幸福地凑近冯医生说:“那我们现在吃一种叫大蓟的草药,能不能跟你的药一起吃呢?”
“嗯,大蓟草就是山萝卜。萝卜是疏表解里的,就停停吧,说起来也就是个清热凉血的作用,对恢复胰岛素没啥用。”
冯医生像是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让这让志平深为佩服,同时也觉得这病真的要彻底被治愈了。这么长时间,每一个医生都说没法根治,只有运动,饮食,用药平衡治疗,唯有眼前这个能干的冯医生说的那么干脆,志平感到那肯定的话语里每一个字都格外温暖,把志平早已冰凉绝望的内心捂热。他抬头朝小院望过去,阳光打在整齐的玉米地上,一片绿油油,远处是一片蓝天,像是被水洗过一般,干净瓦蓝。
他再回头看看冯医生的家,也不觉得有多么乱糟糟了,反而让志平记起小时候去外婆家的情形,老式的八仙桌上堆着一些永远用不上的东西,当然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家里也是农具和其他日常生活乱放,但志平每次去那里总感到是一种人间温馨的烟火气,正如此时冯医生加的屋里,杂乱到心里放松。
一切都很顺利,冯医生也感受到两人的心情。问了志平,现在用胰岛素的单位数量和平时饮食的规律,便开始给制品配药。三个疗程,每个疗程五包药,吃十天,刚好用刚一个月的剂量。冯医生先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些野草,把干枯草叶用手压住,然后用牛皮纸一一包好,装成一大袋子。
冯医生边干活边说:“这草药放在干燥通风的地方,常年不坏的。喝一个疗程后,药效就会慢慢出来。因为你已经打了针,这药性就会显得格外慢,我这是青蛇咬石板,一口一个痕印。三个疗程后就能分出个高低了,到时候慢慢恢复饮食,就彻底甩掉打针了。”
张海山由衷的感激到:“好,好。”
冯医生算了一下价格道:“就800元吧。”张海山一手摸出一叠青灰色的百元大钞,一张一张数了8张。冯医生满意的收下钱,要留父子俩吃饭。
张海山回头对冯医生说:“吃饭就改日了吧,我们早点赶回去,早点熬上药。”
那句彻底不用打针的话让志平和父亲激动万分,志平问冯医生今天开始就不打针了?语气像是坚定的,又像是疑惑不定的。冯医生肯定地回答:“是的是的,今天就不打针了。”
千恩万谢的父子俩告别冯医生,一路轻快的骑车回家了。崎岖山路跟来时的路一样,但张海山觉得比来时有力气多了,两腿不停的蹬,一直不累。
回到家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母亲马上去厨房做饭,中午母亲一个人啥也没做,只吃了早上剩下来的饼子。买的两条鲫鱼早已清洗干净,就等晚上回来红烧。
母亲一边低头做饭,一边听父亲在兴奋地说着一路的见闻,如何找到冯医生的家,又如何见到冯医生,冯医生又说了哪些话,父亲都一一说给母亲听。
父亲把激动喜悦的心情,一丝不错的传达给母亲,母亲满面春风的忙着做饭,感觉这一年遭受的受的苦难终于走完了。想到那些深夜里哭泣的时候,哎!母亲叹息了一声,她甚至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太脆弱了。
父亲按照冯医生说的开始煎熬草药,母亲忍不住仔细看,大多不认识,只有玉米须是确认的。志平疑惑地说这也能治病,母亲却高兴地说:“玉米须是的呀!往年在生产队时,魏书记家就熬这个给他老父亲喝,老人家也是这个病,也活了七个多岁。”
这仿佛是一个佐证,玉米须也是降糖的药材呢,父亲把草药用清水冲洗干净后,用砂锅熬起来,志平看到煤气灶上蓝色的火焰舔着黑乎乎的砂锅。他就心感觉锅里的药材在沸腾,释放着药性,等会他就喝一口下去,让药材像精灵一样在他身体里穿行,最终找到胰腺坏死的部位,不停地唤醒沉睡许久的胰岛。终于有一天胰腺像是睡了一觉似的,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醒来,志平的血糖立马就恢复正常了,随时随地的想测就测,数值永远在6上下,这是志平梦寐以求的理想状态哟!
现在终于让志平完全拥有了,他像是错过了许多美食,错过了许多美丽的女孩和美好的时光,现在他再也不会错过任何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