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这明明是我沈府内宅家事,你这小儿怎好胡乱开口,越俎代庖”。
又一个人施施然来凑热闹来了。
这人不是别人。
——恰恰是我那脑满肠肥,唯恐天下不乱的大伯父。
……。
我那大伯父,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原本在天香楼吃酒,10天前,他接到我爹递给他的帖子,邀请他来参加沈家小姐及笄礼,他从鼻腔里冷哼一声,拒绝得干干脆脆。
谁知,酒刚喝到一半,听见邻座有人说——沈家出事了,沈小姐闹了好大没脸,据说失踪这8年,清白没了,还跟人生了个儿子,现在丈夫找上门来了,她哭哭啼啼,沈家一片乌烟瘴气。
“啪”,把酒杯往桌上一砸,大伯父脚下生风,蹭蹭蹭恨不得踩着风火轮就过来了,一到场,就赶上好大一场热闹。
大伯父自然不想放过任何落井下石的机会。
“兄长,你吃醉了酒,赶紧下去歇歇吧”。
爹爹一见大伯父就头痛,吩咐下人,赶紧把沈大老爷架下去——这些年,大伯父一直靠着沈藏拙,打着沈家旗号胡吃海喝,爹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
——得给沈藏锋几分脸。
谁知,大伯父却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我说兄弟,我这侄女在外流落8年,指不定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才苟活至今,把沈家的脸都丢尽了,按我说,沈家门风要将紧,干脆一棒子打死算了”。
“你……”,我娘气得指着他。“滚,滚呀”~
在沈府家宴,这偌大场面上。
——我娘这般对待伯父,算是极其无理的,但爹爹也被气狠了,厉声道:
“胡说些什么,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下去,快搀下去”。
大伯父尚有些醉意,大着舌头问众人:“不是说在外头鬼混,连儿子都生了吗?丈夫还找上门了”。
家丁忙把他拉下去,赔笑道:“沈大老爷你吃醉了,听错了,那是别人信口胡说,当不得真”。
……。
而现在:
是否要搜屋——把李安口中的帕子找出来?
在场众人权衡再三:
连爹爹和娘亲也犯了难——若把李安这对父子一棍子打出去,倒也简单,但流言已生,越是掩饰越是甚嚣尘上,毕竟,他说得有鼻子有眼。
陈嬷嬷更是以身犯险,她都亲自来当证人了,肯定想借机做实流言,而隐藏在身后的沈藏锋,更是不想放过这大好机会。
闺阁女子,若真的搜出什么与外男“暗通款曲”的罪证,尤其是帕子,这类私密的物件,还真不好交代。
在我们这个年代——帕子的私密程度,仅低于女子的肚兜,男子的内裤。
太坑爹了。
……。
陈不闻又开口,今天他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沈小姐,你可认识这几个人”?
“这对兄妹和这对父子,谁说的是真的”?
他此话一出,众人将目光放到我身上,想听听我这当事人怎么说。
……。
我唇瓣弯弯,露出清清冷冷的一笑,认认真真看着他,道:
“我说了,你们就信吗”?
“若我说,我既不认识这对兄妹,也不认识这对父子,你们信吗”?
“若我说,他们拿出的这种种证据,不过是从我身边盗走的赃物,然后胡编乱造,信口开河你们信吗”?
“我一介弱女子,流落在外整整8年,没死在外头,而回家后,却有人处心积虑,想以流言逼死我,你们信吗”?
诸位忽然面面相觑——回想起刚刚,沈大老爷那一番无耻言论,不知怎的,再看我时,眼神中多了几分同情。
我抬手,制止爹和娘随意插话,打乱我的主场,我一个手势,娘立即心领神会,每当老爹想要开口,我娘就眼疾手快灌我爹喝茶。
……。
陈不闻沉默了,在场的宾客也沉默了。
……。
这群人,除了爹爹娘亲的故交好友外,也有部分江南名望。
剩下的,便是小时候陪我玩的那群小朋友,当初,被我揍得嗷嗷叫的小朋友,现在全都长大了,有那么部分公子哥,已经和沈藏锋是死党了。
我刚刚那一番话,似乎意有所指。
——处心积虑要以流言逼死自己的,是沈大老爷,还是另有旁人?
我并不指望,简简单单一番话就能祸水东引,沈藏锋这么多年伪装成谦谦君子,他人,自是不会轻易怀疑他。
在今日这群宾客中,甚至有不少,都是沈藏锋的好友。
……。
有些话,沈藏锋不方便开口,自然有好友替他出声:
“谁信呀,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吗,证据呢,连你家嬷嬷都亲口指认你了,沈小姐,你从小就爱仗势欺人”?
“真没想到,你长大了,连杀人放火这等事都干得出来”。
“沈小姐,这些年沈家一直在找你,你既不是失忆了,又不是跟人成家了,为何不早些回来”?
“证据呢?那对兄妹也好,那对父子也罢,可是拿出了货真价实的证据呀”
大家三言两语,颇有些众口铄金,积骨销毁的味道了。
我看着那些说话的人,大部分都是小辈,有几位年纪比我还小,在我印象里,甚至有那么几个,是我5岁前,狠狠揍过的小朋友。
偏我还不记得人家名字,一个两个都不认识。
这些小朋友,长大了,嘴也碎了,看着更蠢了,越发爱凑热闹讲八卦,有些还跟沈藏锋混在一起,当真没出息。
饶是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扶额喟叹——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早知道当年欺负的这群小朋友,现在一个两个三个都盼着我倒霉,我当年,就应该趁着他们年纪小不懂事,打的他们满地找牙,干嘛留一手?
……。
“我信”——
人群中,忽然出现一道异样的声音。
这个声音柔柔弱弱,却铿锵有力,这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心窝窝上。
在场众人愣了,我爹娘愣了,毕竟,连我自己也始料未及。
“我信沈小姐……”。
她再次发声了,慢慢从那群乌合之众里走出来,在场的宾客纷纷避开。
那是一道高挑的身影,这道身影不紧不慢,走到我跟前。
我的心漏了一拍,手竟不自觉在发抖。
——郑知南,你知道吗?我相信众口铄金,相信人心险恶,更相信党同伐异,却从未预想过,在今日这般局面,会有人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这个人,会站出来维护我。
——一个陌生人。
我眼睛有些潮了,视野都有些影影绰绰的,像清晨起来时,前面糊了一层雾气,等我堪堪看清此人,愣了。
她是赵家二小姐,赵狄。
赵二小姐,来参加我的及笄礼前,认认真真打扮过,她穿着一件桔黄色的外裳,我忽然想起诗经中,形容美人的那句话。——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而说的通俗点,赵狄这些年出落得水灵极了,漂亮极了,她身子比我高一点,眼睛比我大一点,一动不动地戳到我跟前。
她一字一句,看着我认真道:
“沈藏拙,你知不知道,我打小就很讨厌你,你跋扈嚣张,纨绔无良,从小就爱仗势欺,我爹好心好意让我陪你玩,你抬手就揪掉我一把头发”。
“但……”
“沈藏拙啊沈藏拙,你打小就不是个好东西,但罪不至此”。
“一个弱女子失踪8年再回家,不该再遭受流言所辱,骂名缠身、落井下石”。
接着,赵二小姐把目光移向那些吃瓜宾客,眼神坚定,颇有些一条路走到黑的脾性:
“那几个人,不过随口编了几句谣言,随手捏造了几件证据,就要诋毁一个才15岁的女子,污蔑她杀人放火,失贞受辱”。
“我们大家不清楚真相到底如何,就要见风使舵,添油加醋”。
“难道真的要逼死沈小姐吗”?
……。
瞧瞧,难怪我爹从小就馋人家孩子,瞧瞧人家赵老爹教育出来的孩子,多优秀,多出色。
再瞧瞧我自己,的确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我心里默默替我爹叹了口气。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的,压下胸口那一股酸涩的情绪。
怎么办?被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