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个云中麒麟儿,许久未见,竟调笑起我来了。”
袁敞走到王苍近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年轻人,对于他在武泉塞所立下的战功,心中是赞许连连。
“袁长史如我兄一般,小子应募时,还是袁长史教会我使弓用矛,无有袁长史,亦无王苍今日。”
“好啦,好啦,这番给外人听的话就不必再说,快,随吾去面见府君,后续送来的那些战报府君也看过了,这几日,他可是想你想的紧呐。”
正说着,袁敞一把拉住王苍臂膀就往城里拽。王苍一边被拽着,一边苦笑道:“袁长史,此刻下吏满身风尘,几日未曾沐浴,如此去见府君,怕是失了礼数。”
听到这话,袁敞手上的力道轻了些,有些失笑的说道:“是吾太过唐突,速度快些,稍后勿要让吾再来相请。”
“苍愿立下军令状!”
瞧着王苍一脸认真的模样,袁敞给了其一拳,笑骂道:“不过是府君要见你一面而已,弄得和战场厮杀似得,大可不必,速度快些即可。”
“本长史先行一步。”说罢,袁敞放开了王苍的臂膀,大步往前走去。
对着袁敞的背影,王苍恭敬的作了一揖。随手将马鞭抛给宋宪,说道:“汝等先牵马到吾家中等我,吾有要事,办完就来。”
“唯。”
宋宪不是云中县人,对于王苍家自然不知道在哪,但好在王延寿认路,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知道王苍要去做什么,和王苍点了点头,然后领着众人绕过一处里墙,慢慢消失在王苍的视线中。
为什么王苍会先拒袁敞,后支开宋宪等人?
因为其确实是有事要办,此处乃是云中县的北城门,他的夫子裴虔所在的裴里就在北城门边上不远处。
虽然也算立得大功,衣锦还乡,但授业恩师就在近前,说什么也得先拜见一番才是。
原地将身上的衣物和发髻整理了一番,然后往前走了几步,便见到了裴里的里墙。
听到有脚步声,里门的塾内探出个脑袋,正是裴里的里监门。
作为本朝最小的行政单元,每个里都有里魁,也就是里正,还有负责迎来送往,监督本里里民和外人进出和负责开关里门的里监门。
见是一身官服打扮的王苍,里监门赶忙走了出来,但看到王苍长相时,微微皱了下眉头。
这位年轻的官吏看着好生眼熟?
“怎么,不识得我了,裴兄。”
“你是,伯羽?”
“许久未见,裴兄就忘了自家师弟了?”
“真是伯羽!”
这里监门乃是夫子的次子裴咨,此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王苍身前,抬起头来看着王苍的脸,神色间多是不可置信,口中问道。
“郡中都在传扬,伯羽你在塞外杀了几万鲜卑人,杀得那是人头滚滚,此言可是真的?”
几万?
王苍被这数字吓了一跳,这些乡里父老的想象力确实够丰富,如真有几万,那岂不是直接封侯拜将,一步成为两千石了吗。
“自然不是真的,几万级怎么可能,不过是四五千级罢了。”
“嘶!”
里监门裴咨先是心里一松,但又吓了一跳,张口惊叫道:“那岂不是比云中县的人口还多?”
“以前在大人坐下求学时,吾怎么没发现伯羽你竟是一将才呢。”
王苍笑了几声,没有回答,而是问道:“夫子在家吗?”
“在家,此时应该在用夕食。”
“裴兄,咱俩稍后有空再叙,府君有召,吾先去拜见一下夫子。”
“好,你先去吧。”
看着王苍那身穿官服的背影,又瞧了眼其悬在腰间的印绶,裴咨脸上露出了羡慕的神色。加上听到王苍亲口说的斩首四五千级,一时间,忽然觉得这个师弟变得有些陌生了。
进了裴里,里中第一家便是夫子的居所,比起之前简陋的木栅栏,这会儿已经换成了黄泥砌筑成的矮墙。矮墙上面没有抹灰,表面看着参差不齐的,些许未清理掉的积雪还留在墙面的缝隙里。
王苍人高,一眼便看清了院内的情况,兴许是日暮的原因,此时院子中已经没有师兄弟在那棵大桑树下读书,看着有些空荡荡的。
王苍在院门处拍了拍,前厅中转出一人,警惕的看了院外一眼,还没说话,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到这人耳边。
“兄长,弟子前来拜见夫子。”
裴寂以为是其他师弟,走上前去将院门打开,只见一身穿官服的青年站在院门外,正面带浅笑的看着自己。
“伯羽?”
“兄长!”
裴虔的长子裴寂一把将王苍拉进门来,一边往前厅拽,一边惊喜的问道:“快快进来,什么时候回云中的?”
“刚从北城门进来,便想着先来拜见夫子。”
“好,好,好。”
见王苍这么尊师重道,裴寂是打心眼里高兴,一连说了三个好,抓着王苍的手是连连摇动,可见其心情之起伏。
院子不大,几句话的功夫,二人便来到了厅门外,王苍走客位,裴寂走主位,二人一如当年王安与裴虔一般,连连辞让几番,最后主人先走,王苍才跟着进到厅内。
厅中的火盆烧得有些旺,一进来暖烘烘的,而夫子裴虔正放下手中的木碗,一双昏黄的老眼,无神的盯着刚进来的王苍。
王苍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恭敬的拜倒在地,给裴虔行了个大礼,口称夫子。
尽管堂内燃有油烛,裴虔还是没有看清这人的长相,一旁的裴寂在其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裴虔才脸上带笑的说道:“起来吧。”
“唯。”
“还没用过夕食吧?”
“未曾。”
“伯鹄,把去岁冬至腌好的酱菜拿些来给伯羽尝尝。”
裴寂应了声,将王苍引至席上,给他搬来一张案几,然后转身朝外走去,上首的裴虔则继续端起木碗,慢慢吃了起来。
不一会儿,裴寂端来一份餐食放在王苍身前的案几上,笑道:“早知伯羽你要来,到时也好取些鸡子来给你佐餐。”
“兄长,夫子待我如亲子,到夫子家就如同回自家一般,何须这般,夫子食之,吾亦食之。”
这顿餐食不算豪奢,甚至能用寡淡来形容。不过是一碗蒸得香气扑鼻的麦饭,一碟腌渍好的野菜和一碟豆酱罢了。
但王苍没有嫌弃,吃了几天干粮,如今看到正常餐食,拿起箸匕便吃了起来。
整顿饭除了箸匕和碗碟碰撞声之外,便再无他响,和在武泉塞时,众人一边饮酒,一边吹牛聊天大为不同。
王苍年轻,用饭的速度快些,等到他吃完,裴虔还没吃尽,依旧在细细的吃着。
过了半晌,裴虔放下木碗,说道:“伯羽,你在边塞的功绩,吾亦有耳闻,确实是做的不错。”
王苍以为夫子吃完了,口中谦虚的说道:“些许微末小功,不过是将士用命罢了。”
裴虔笑了笑,说道:“你看这个。”
王苍抬头看去,只见裴虔用手指了指自己张开的嘴巴,里面空洞洞的,牙齿已然全部脱落。
口中舌头翘起,用手指复指了指,然后看着王苍说道。
“吾满口牙齿虽然没了,但舌头还在。”
“你可明白了?”
“夫子,弟子明白了。”
“好,切记,戒骄戒躁,吾观你神色飘忽,显然是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
“回去吧。”
“谢夫子教诲。”
“嗯。”
裴虔挥了挥手,示意王苍出去,随即继续端起木碗,继续吃了起来。
王苍转出席后,在厅中拜倒,恭敬了磕了个头,倒退着出了厅门。一旁的裴寂一路相送至院门外,王苍做了一揖,大步往外走去。
其实夫子的意思很简单,先是用自己与鲜卑作战时连续大胜几场的功绩来夸赞自己,又用没有牙齿的嘴巴和柔韧的舌头来提醒自己。
做人做事不能有骄纵之心,要学会柔和、谦虚的君子之风,过刚易折,要圆滑一些。夫子虽已老迈,但仍然针对自己的情况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般想着,不觉已至西门里前。和袁老打了个招呼,王苍快步往自己家中走去。
里中的变化不大,自己家中亦是这般。
宋宪和王延寿等人没有在院内,而是在院外等候,瞧着王苍归来,赶紧将他迎了进去。
幼妹王霜听到动静,也从厨房中走了出来,半年未见,这小妮子似乎又长高了些。
看见真是自己,小妮子如同乳燕归巢一般,直接扑到王苍身上,伏在王苍的脖颈间,紧紧的抱着他的背脊不肯松手。
不一会儿,王苍明显的感觉到,脖颈处湿湿的,口中告饶道:“霜儿,你看,那边侨儿在笑话你。”
“大兄,霜儿只是担心你,担心你...”
有些羞红了脸的王霜低着头,不情不愿的倒退几步,发现一旁的侨儿真的在笑,赶忙闭口不言,清丽的脸上的那抹酡红更深了些,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
“大郎,热水已经烧好了,可以沐浴了。”
“嗯,麻烦侨儿你也给我这些亲卫烧些热水,赶了几天路,泡手泡脚后,睡觉也暖和些。”
“对了,用过饭了吗?”
侨儿轻笑了几声,说道:“我的好大郎,快些去沐浴吧,这些事自有我们妇人来做,切勿耽误面见府君的大事。”
“嗯。”
王苍点了点头,大步往浴房走去,因为在夫子那里多待了一会儿,这会儿沐浴的速度稍显快些。
半刻不到,王苍便穿着一身崭新的儒服走了出来,并戴上了一顶进贤冠,脚下的靴子也换成了一双崭新的丝履。
在武泉塞,平日里顶风冒雪,加上又要骑马,自然是穿靴子最为适合。丝履太贵,平日里王苍也舍不得穿,这双还是三年前其父还在世时添置的。
虽然王苍心里看不上甄厉,表面上还是要做到位的,加上刚刚夫子亦教诲过自己。随手接过侨儿递来的一方赤帻,将其裹在额上。
王延寿见过王苍的这幅打扮,宋宪、魏三等亲卫没见过,纷纷出口赞扬道:“平日里见主公总是一副武官打扮,今日忽然高冠博袖,作儒生状,颇让人耳目一新。”
王苍本就八尺余,身材高壮,配上这套衣装,更显风流,听到众人连连夸赞自己,脸上笑了笑,扭头冲着侨儿说道:“家中诸人劳烦侨儿照顾,吾先去太守府中见过府君,稍后吾等私下再叙。”
听到这话,侨儿没来由的红了红脸,啐了王苍一口,说道:“早些回来,大郎。”
“嗯,延寿。”
王延寿早就候在门边,知道王苍必然会带自己,打开院门,让王苍先行。
从里门中到太守府不远,步行不过一刻钟不到,和府门前的吏卒说明来由后,王延寿在门口的塾内歇息,只王苍一人在小吏的引导下,拐了几回,连过三重院门才到后院。
走到院门口时,迎面撞上一人,打眼看去,正是袁敞!
还没行礼,袁敞便开口说道:“有朝中贵客来了,府君此刻正在招待,吾等在此稍等片刻。”
“唯。”
后院会客厅中,一名看着有些阴柔,但嗓音异常尖细的人坐在上首,而堂堂两千石的甄厉,此刻正陪座在右边下首,神色竟满脸讨好。
“甄太守,曹侯叫咱家来把这事交给你,是把你当体己人,你可务必要把这事给咱家办好。”
“不然,哼哼,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天使远来辛苦,曹侯的事,就是下吏的事,必定给他老人家办妥帖。”
“哼哼,这样最好。”
甄厉拍了拍手,几个样貌和身姿都在上等的侍女捧着几个漆盒,缓步从厅后绕了过来,将手中漆盒放在这天使的案几前,然后挨个打开。
只见每个漆盒中,满满当当装的尽是金饼,看那规模,怕不下于百枚!
“好,好,不错,不错。”
刚还连声叫好的天使忽然咳嗽几声,其脸上的垂涎也收敛起来。
甄厉晓得其意思,对着那些侍女就呵斥道:“还不快快下去,拿这些东西放这里碍眼作甚,快将这些送至天使房中。”
“呵呵呵,甄太守有心了,曹侯与今上将这买马的事交给你来办,看来万事无忧矣。”
“下吏定然尽心尽力,天使...”
“怎么,甄太守还叫天使呢?”
“吾与甄太守还是州里人哩,叫咱家一句何黄门便是了。”
“天使代表着天子与曹侯,下吏不敢。”
“曹侯与你有旧,吾又与你是州里人,来,且满饮此杯。”
在金饼的作用下,这姓何的小黄门一下子与甄厉熟络起来,如今更是开始劝起酒来。
“天使,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