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凝在窗纸上化作冰霜。
书房外远远响起第一记脚步声时,崔泽就已醒了。
他听出门外阵仗很大。
八九道呼吸中夹杂着一道苍老粗重的声音。
该是林老夫人。
天还未亮透,就带人来围了他的书房。
想必是听了林念瑶的话,来给他难堪了。
崔泽独自穿好衣衫,披上御寒的披衣。
在嬷嬷的手拍上他书房的门的前一刻,敞开了大门。
拍门的嬷嬷拍了个空,手定在半空。
场面一时颇为尴尬。
老夫人是来训人的,嬷嬷笑也不敢笑。
只得默默把手收回去,将没发作的叫门狠话一并吞回到肚子里。
崔泽倚着门框,敛着眉目,扫过站在他门外的每个人。
皇帝说他人太善。
人善被人欺。
他人是善,但若善不值得,不善也罢。
却不知林家人承不承受得住。
来砸门的嬷嬷离他最近。
被他眼底暗藏的冰寒惊得连缩两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姑爷……”
因为这声姑爷,老夫人一行人气势直接矮了崔泽一头。
老夫人恼那嬷嬷没用,狠瞪她一眼。
“滚回来。”
嬷嬷赶紧绕回老夫人身后。
走得太急,还险些在冰碴地上绊了一跤。
老夫人是专门来训崔泽的,自然不可能放任气势低崔泽一头。
她坐上下人抬来的太师椅,接过婆子递的茶盏。
二话不说将手里的茶泼了出去,溅了崔泽一个下马威。
老夫人横眉倒竖,反手将茶盏往婆子那一撂。
“反了天了你!”
今日要摆架子,老夫人特意穿得隆重。
织满福字暗纹的赭石色锦衣搭着八宝长寿花的织金黑裙。
老夫人架起老太君的气势,冲崔泽怒骂:
“也不看看你吃谁的穿谁的,现在又姓什么。”
“竟在我林家摆谱!”
北风吹得老夫人的衣袍微皱,福字暗纹流转出灵动的光。
崔泽一下陷到老夫人六十大寿,他还跟着林念瑶,亲切地喊奶奶那阵。
寒冬腊月时,好像和今天一样冷。
他跪在皇贵妃的长春殿前,为老夫人求来了这身赐福锦衣。
北风来了又去,卷着老夫人洒落茶汤的幽香吹过崔泽。
崔泽嗅出来,这是他还在御林军当值时,护卫得体,皇帝赐下的雪螺玉。
崔泽的目光掠过老夫人的身上衣,杯中茶,一双眸不由冷到极点。
崔泽双眸冷透,一言未曾发过。
老夫人却想当然地以为崔泽如往常一样,被她捏住了,不敢应她的声。
她索性更进一步,摆开气势,发下话。
“你入赘进我林家,享尽清福。”
“既享着我林家的福,就别碍我林家的事。”
“先去我孙女那,跪下道歉。”
“再听她的安排,尽好你该尽的本分。”
发过话后,老夫人泰然地往椅背上一靠。
她等着崔泽乖乖动起来,按她的话去执行。
不想崔泽只是倚着门框,寸步不动。
他敛了的眸倏然一转,不再压抑眼底的肃杀气。
“享林家的福?”
“林家祖产输光了,祖宅也卖了。广平侯的封赏被陛下尽数追回。”
“这些年,府内账上走的是谁的钱?”
崔泽寥寥数语,直接将老夫人一行人全部问成了哑巴。
府内账上走的是谁的钱?
自然是崔泽在御林军统领位置上攒下的俸禄与封赏。
一时间,丫鬟婆子们将呼吸声都压低了,各个向老夫人张望。
而老夫人睁大了眼,坐直了身子。
甚至还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错。
属鳖的崔泽说了什么?
老夫人心中暗暗埋怨崔泽这王八小崽子突然转了性。
面上却不做更多的反应,也不接崔泽的茬。
她只管摆侯府老祖母的谱。
“我吩咐的事,你听清没有?”
“听清了就去办。”
崔泽忽然笑了,眸子依旧冷着。
他扫过与他面对面的一行人,好像看过一排土豆冬瓜白菜。
“我要是不去,你们谁敢押我去?”
一众丫鬟婆子莫说出声,连大气都不敢喘。
崔泽望回老夫人,唇边带着点无所谓的浅笑。
“老夫人特地摆这么大的架子,又专门挑了时辰。”
“要不多骂几句,免得不回本。”
老夫人听了崔泽的话脸色先白了一层,接着又泛成铁青。
“如此说话,你敢不敬我?!”
崔泽拢了拢批衣,挡住渗进他衣领的寒气。
“不敬?谈不上。”
“只不过我忍够了。”
“七年来,我想着左右是一家人,没计较。”
“但昨日过后我忽然明白,过去是我荒唐了。”
老夫人瞧着崔泽的满不在乎,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她站起身,卸去大半的气派。
“念瑶夫君,你什么意思?”
崔泽听着“念瑶夫君”四个字,正觉得刺耳,还未来得及说什么。
一道清丽的指责就穿过寒风,落进在场每个人耳中。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不愿当一家人了。”
“林泽,我没想到你这么让我心寒。”
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
林念瑶不知几时来的,正站在连廊下,遥遥望着崔泽。
她眼里,全是不满在打转。
“亏我还记着你,怕早上天寒,想给你送碗热粥暖身。”
在她身后,她的贴身丫鬟绣羽提着个精巧的食盒。
若是搁在以往,崔泽早自责起来了。
但如今,他已看破红尘。
看破了,人也就清醒了。
崔泽开口,话到唇边,无意识间修饰得委婉。
可偏偏,他那双能捕捉到箭羽分叉的眼睛,清晰地看见了林念瑶脸上由委屈生出的怨。
崔泽在心里自嘲,体贴实在是个坏习惯。
他顿了一顿,像卸去重负一般,将所有的委婉修饰抛到脑后。
“老夫人先训我,你再送粥安慰我。”
“安慰之后,不就是要我死心塌地,为你拖肃国公府下海。”
林念瑶被戳穿,眼底的半截委屈还有半截怨,像被戳破的泡泡一样,当场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眼睛闪了闪,硬是找了句话。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崔泽一双眼彻静通透,如明镜一般。
“是与不是,不必我说。”
“行事见人心。”
“林念瑶,放下你的粥。先想想,我昨夜吃的什么?”
林念瑶被问得脑海一片空白。
转头看向自己的丫鬟。
绣羽不想不打紧,一想便慌了神。
她嗫嗫的:“小姐,昨日没人给姑爷送晚饭。”
老夫人那边,老嬷嬷同样在她耳边嘀咕起来。
“您不是吩咐,让昨夜别管姑爷吗……”
“直到府里熄了灯,厨房都没往姑爷书房送东西。”
两边的下人说过话后,林念瑶和老夫人都一脸窘态,下不来台。
日子过成这样,崔泽想开了,也看淡了。
他平静地说出事实。
“放心,我没饿着。”
“托你们的福,就着凉水吃了两块以前剩下的硬饼。”
崔泽呼出一口白雾,隔着白雾望向林念瑶。
“所以说这七年,都是我荒唐。”
崔泽这句话明明也很淡,没什么感伤。
却不知话里哪个字带了刺,竟扎伤了林念瑶。
她先是一愣,而后紧走两步,直奔崔泽而来。
“昨夜我不是故意那么对你的,是你不听我的劝。”
“明明是你自找的。”
行至半途,她停下脚步,红着眼睛,反问崔泽。
“倒是你,说荒唐。”
“林泽,忘了你成亲时说过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