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与叶蓁儿时住的地方有些相像,虽然不大,但很是精致,室内的陈设也颇为考究。院子的东、北、西面环绕着一整片树林,冬日里落光了叶子瞧不出是什么树,甚是挺拔。最南边是一片空地,再往前是一条小河,据红叶讲,此河通往城中。叶蓁照着马车行进的时间和速度计算,此处离城应十里开外,不像在某个村中,倒更像是单独建的宅子。
“这一片全是舒家的产业,宅子是贺之将军幼时练武时所住,清月阁出事后,他便命人将宅子重新修葺,又将姑娘的东西全搬了过来,前几日才让我和红叶也来了此处,好好布置了一番。”香桔拿着劈柴的斧头,对叶蓁道,“此处很安全,姑娘可以放心住。”
叶蓁点点头,指着屋檐下的红绸问:“这也是你置办的?”
“当然是将军的主意,姑娘明儿及笄,总要喜庆些。”
叶蓁盯着那些红绸,面上无一丝喜色:“香桔,你说,女子长大是好还是不好?”
香桔看向叶蓁:“女子们生来便是受苦的,无论孩提时亦或成人后,不顺心总比顺心多,不过,总要活下去。”
“这世道对女子约束太多,要求也颇多,我们便不要苛责自己了。日后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谨小慎微的,好歹没人的时候我们也活得自在些。”
香桔重重点头:“姑娘进屋吧,这会儿瞧着要起风了。”
叶蓁没动,见红叶走过来,便问:“妈妈如今住的地方离此地远吗?”
红叶垂首说:“不远,就是路有些绕。”
“她近来可好?”
红叶看着叶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叶蓁眉毛一挑:“但说无妨?”
红叶嗫喏片刻,想必是知道瞒不住,道:“算了,我也不瞒了,妈妈是中了毒,如今已经讲不出话了。贺之将军派了好几个大夫,都说已到听天命之时。”
叶蓁立刻问道:“王爷的人做的?”
红叶摇头:“不知。妈妈那毒中得蹊跷,我们还当是那些匪寇做的。”
“匪寇?妈妈何时中的毒?”
“搬出清月阁之后。”
叶蓁沉吟道:“不是匪寇,他们达到目的断不会再去做容易暴露行踪之事,更何况妈妈也不见得知道些什么,想毒哑或者毒死她的人是怕她讲出之前的事,应当与我有关。大夫有说是何毒?”
“是一种叫腐萤的毒,祁国的,妈妈仅用一口食管便烂了,如今不止不能讲话,连吞咽都颇为困难,只能用些稀软的。”
叶蓁的心似被谁揪了一下。她转身看一眼院子周围,看一眼眼前重伤刚愈的红叶,再看一眼回房中忙得热火朝天的香桔,原本想要跨出院门的心瞬间冷静了下来。她执起红叶的手走到门边,冲空无一人的院周喊了一声:“叶蓁有事相求。”
一个黑衣人立刻从东边的树林出现,很快到了叶蓁面前,也不多话,只是向她行了一礼。红叶被唬了一跳,脸都白了,赶忙躲到了叶蓁身后。
叶蓁有些瞧不出来人的品阶,只好含糊道:“可否有劳壮士送我姐姐去个地方?”
那人问:“何处?”
叶蓁将红叶拉到眼前,悄声道:“莫怕,是将军的人,他会保护你。”
红叶这才平静下来,说了一个地名。那人立刻道:“请姑娘稍候片刻,这就派马车过来。”
“不急,我们去收拾一些东西。”叶蓁说着,拉着红叶一起进了屋,简单收拾几样东西后,叮嘱道,“我不方便出门,你替我给妈妈送些吃食和银子过去,再瞧瞧她有没有缺医少药。她身子底子好,怎也不至于说垮就垮。”
红叶赶忙应了,带着东西走了出去。
贺之送完叶蓁又去了一趟府衙,再次提审了乌山的匪寇,又乔装去月府周围转了一圈,详细询问了值守之人近几日的情况。回府时已过戌时六刻。家宴因他的晚归迟开了些时辰。夫人听到家仆传报,忙命人叫醒了昏昏欲睡的小公子。贺之一踏入客厅,一众家眷奴仆便开始行礼,他不露声色地一抬手,径自在上位上坐下。
看着满桌的珍馐美馔,一抬头见所有人都还杵着,贺之和颜悦色地道:“都坐吧,一家团圆的日子,不必拘束。”众人诚惶诚恐,这才按规矩分桌坐了。看着他们屏气凝神、万分拘谨的样子,贺之不知怎的竟没了食欲,但碍于过节,只好勉强坐着。
用过年夜饭,夫人按照往年的规矩,以贺之的名义将红包分给小辈和下人们。见他们欢天喜的样子,贺之心中一暖,待众人出门放烟花,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来,递到了夫人眼前。
夫人迟疑着接过。贺之无意抬头,被夫人那胆怯又不敢置信的眼神刺了一下,心中无比愧疚,声音越发柔和起来:“这一年你辛苦了,打开瞧瞧,喜不喜欢。”
夫人轻轻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支竹枝形状的玉簪,看成色应当是极好的。夫人爱竹,贺之一直都知晓。
夫人将盒子合上,福了一福:“谢将军。”
贺之摆摆手,起身走到门口,却听夫人又道:“将军倘若想纳那女子为妾,等三年孝期一过,奴家便会张罗,必不会亏待了她。”
贺之闻言缓缓转身,目不转睛地看了夫人一会儿,道:“我是真心谢你辛苦,也是真心想送你这玉簪,并不是为了纳妾讨好你。是不是下人们又嚼舌根了?”
“妾身不该妄自揣测将军的心意。”夫人惶恐不安地摇头:“妾身自知将军必不屑为了谁去讨好谁,只是这话前几日我便想与将军讲,一直没得机会。我虽未见过那女子,但将军看中的人,必是极好的。”
贺之转身又坐回到案前,示意夫人也坐,为她空了一半的茶盏中添了些茶,道:“你倒不必如此贤惠,那女子不会成为我的妾室,以后我也不会再纳妾。这些年我自知冷落了你们,只因军务繁忙并非心系他人。”
夫人慌张起身:“将军这是哪的话,妾不是那只知吃醋的女子,讲这些话均出自真心。将军为国为民在军中操劳,断无冷落我们一说,更何况您还辛苦养我们这一大家人,多个妾室伺候也再正常不过。”
“她叫叶蓁。”贺之突然道,“叶蓁说,这世间对女子太多不公,今儿听了你的话,仿佛的确如此。我的确爱她但更敬她,此生我亦无太大心愿,国家太平,府中安宁,子女们平安,她万事遂心,我便知足了。”
夫人颦眉,贺之是冷性子,平日里从未说过这样的话,甚至难以看到他的笑脸,今儿虽是除夕,但也过于反常:“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贺之忙摇头:“吃了些酒醉话而已。夫人看烟花去吧,成骅今年寻了些好看的烟花,再不去,便让那些浑小子全折腾了。”
夫人从不违抗贺之的命令,虽满腹疑惑,但还是走了出去。门打开,外面的烟花又起了一波,在天上开得正欢。仆人们和年幼的公子、小姐们追逐着玩闹,一副安宁祥和的景象。贺之微微露出了笑脸,心里盘算的却是另一件事。
桓之七日一封的平安信已晚两天了。
红叶一回来便到处找叶蓁,香桔指了指后院:“劈柴呢,劈一下午了。”
红叶将一个盖着花布的竹筐交到香桔手中,道:“路上给姑娘买的点心。”说完拐到后院去了。
大冷天,叶蓁只着一件夹袄襦裙,劈了小半院的柴火,满头大汗这会儿还在劈。红叶唯恐她出汗后再被冷风激着,小跑上前去拉她:“小祖宗,你这样会生病的!”
叶蓁道:“闲来无事,今儿没练武,练练手劲儿。”
红叶嗔道:“你哪还有个姑娘家样子,谁家大小姐没事在院里劈柴火?!”
叶蓁抬眼瞧一眼红叶:“妈妈是不是好些了,瞧着你眉头都舒展开了。”
红叶一边拉着叶蓁往屋里走,一边冲香桔喊:“给姑娘烧些热水沐浴。”听到回应后,两人进了屋。
叶蓁等着红叶的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红叶将她按在矮桌前跪坐了,坐在了她的对面,将一方丝帛递到了她的眼前,用极其平静的语气道:“妈妈已经去了,两天前的事,贺之将军厚葬了妈妈,许是觉得大过节的怕惹你不快便瞒了下来。”
叶蓁依旧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停了一瞬,道:“凡事要往好处想,去了,便不受罪了。你走后我研究过那毒药,不将人内脏烂个干净是不会罢休的。”
红叶抹了一把眼角的泪:“好在,妈妈还想着你,给你留了这个。”说着又将那丝帛往叶蓁眼前推了推,“我去帮香桔烧水,姑娘慢慢看。”
叶蓁将丝帛展开,里面还包着一张薄薄的叠成方块的纸和一个桃花形状的金簪。
“姑娘垂鉴:老身自知姑娘有诸多疑问,今在灯尽油枯之际泣血成书。送姑娘入我清月阁那人早有预谋,想必姑娘冰雪聪明早已察觉。现将姑娘卖身契奉上,此为歹人与逸公子互相牵制之举,其心难料,老身拼死护住,倘若姑娘有一日飞上枝头,这必是牵制姑娘之物,万望妥善处理!我清月阁无辜,遭此横祸实属冤枉。老身虽身陷青楼,自知从未做伤天害理之事,阁中姑娘均为无家可归或被家人驱逐贩卖之可怜人,虽做了着肮脏的行当,实属无奈,还请姑娘垂怜,护她们周全,莫要落到老身之下场。老身只望来生托生男子,再不受此屈辱!另,姑娘及笄,赠姑娘一礼,往笑纳,留个念想。”
叶蓁知晓妈妈出身大户,家道中落后被不学无术的亲哥哥卖入青楼,挣扎多年后才攒钱盘了这清月阁。正如信中所讲,她的确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也从未强迫过任何人,之所以做这下贱营生实属这世道对于女子的苛刻,如今竟因她落到如此下场,也是冤枉。
叶蓁看着丝帛上歪歪扭扭的字迹,仅是想象便知妈妈写此信时有多痛苦。她将丝帛叠起,又将叠成方块的卖身契展开。她一直当这卖身契早被王爷或桓之拿走,万没想到竟还在妈妈手中,她不知信中提到的牵制为何意,但无论如何此卖身契到了自己手中便少了一丝危险。她细细地看着,“清月阁”三字赫然在上,落款人的名字她牢牢记在了心里,周邡。
做好这一切,叶蓁点燃三炷香,向妈妈最后停留的地方拜了三拜,也算谢她未曾苛待自己之恩。
沐浴过后,红叶和香桔已将饭菜摆上桌,虽只有她们三人,但也有鱼有肉很是丰盛。红叶回来的时候还买了点心和酒,也一并端了上来。见叶蓁看向门外,红叶笑道:“放心吧,已给外面的壮士们留了一份,同样有鸡有鱼有酒。”
叶蓁看一眼红叶:“你如今倒是越发懂我了。”
香桔和红叶对视一眼,笑了起来:“姑娘是这世间最好懂的人了。”
叶蓁看着她们若有所思。
长这么大,叶蓁从未喝过酒,抿一口,总觉得味道很是辛辣,着实奇怪怎有如此之多的人喜欢这个味道,但也没放下酒杯。
“红叶,你还喜欢王爷吗?”吃了一会儿,叶蓁突然问。
红叶的脸红了一红,落落大方地回道:“喜欢他作甚?以前是被他的皮囊迷了眼,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才知道男子最靠不住,这有权有势的男子尤其。”
“那,倘若有一天你再见到他,会守住自己的心吗?”
“为何守不住?姑娘我也是见过许多男子的,能靠得住的我瞧着只有我们的贺之将军。香桔,我说得对不对?”
香桔立刻啐道:“以后跟着姑娘,快改一改你那轻浮的性子,别害得我们姑娘也被你连累让人笑话!”
红叶性格大大咧咧自不会往心里去,也知香桔的话有几分道理,忙正襟危坐:“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