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放出去,这地方让他很害怕。
姓邢的说:
“想出去?难喽。坏就坏在你这身衣服。虽是破了,可一看就是有钱人,他们不将你的家财勒索刮净,怎肯放你出去。”
有个犯人说:
“刮干净也不一定放。上头有剿匪任务下来,县太爷还要我们冒充强盗呢,完不成任务,他的乌纱帽就保不住的。”
正说着,牢卒过来清空隔壁的牢房,将里头的犯人分摊到其他牢房去。
没过多久,清空的牢房关进一个黝黑高大的囚犯。
那犯人在稻草堆上坐下,就招呼牢卒给他茶喝。
“妈的疤子,到这儿还端什么按察大老爷的架子?茶是没有,尿倒有一壶。”
“老子要整死你还是易如反掌的!”
牢头冷笑一声。
“谁整谁?告诉你,老子秀才不当,来这儿做牢头,你可知为何?牢头好呀,做官有什么意思?天下还有什么比整人更过瘾的事?”。
按察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隔着木栏栅丢给他。
牢头拾起银子掂了掂。
“有银子你什么官都是,没有银子你屁都不是!”
说着让人递一壶茶进去。
按察接过茶,就着嘴把儿痛饮起来。
疯子手伸过栏栅揪住按察的袖子。
“你是陆完陆老爷吧?”
按察正是陆完,他有点吃惊。
“你是谁,怎会认得我?”
“小人是焦阁老的家奴。你能不能让小人跟这位公子到你的牢房?”
陆完迟疑一下。
“好吧,反正我也只待一天。”
牢头拿到陆完的银子,他的话就是官老爷的话。
他既然不愿一个人住,牢头当然不必为他操心,他让人将正德和疯子换进陆完的牢房。
别的号房吃的是又酸又臭的牢饭,牢卒给陆完的却是四个白馍。
正德和疯子也只有牢饭。
陆完没有招呼他们吃白馍,但正德伸手就拿一个啃。
陆完没有料到他会吃他的馍,失去一个后,他忙将盘里的两个白馍全都咬了一口,才又放进去。
他以为正德穿着虽然又破又脏,可质地挺好,应该是个贵公子,不会吃他啃过的东西。
疯子摇了摇头,他端起牢饭大口大口吃起来,没有说什么。
正德很快就将手里的馍啃光了,又伸手撕下陆完没有咬过的白馍往嘴里填。
陆完瞪了瞪正德,拿起馍放在胸口还不放心,怕他抢,就往馍里吐了两口口水。
正德生气了。
“这家伙这么小气?”
疯子满脸怜悯看着陆完。
“他到京城后不知道得受多少酷刑,不吃饱养足精神怎么成?”
陆完没有辩解,瞧模样他的确想养足精神。
吃过馍后他倒头就睡,很快就发出鼾声。
这天下午知府下来巡部,县令不想到县界迎接,让手下的人去,推说他有要案要审,就将正德从牢子里提出去审问。
正德出去时,疯子从裤裆里掏出一个红布包着的物件塞进正德手里。
“过堂时交给县官,说是重要物证,要他当场查看,他就不会打你了,切记,切记!”
禁子带正德到堂上,那县令二话不说,发签要打正德十棍。
正德大吃一惊,他挨板子事小,倘若传出去,县官要掉脑袋,他的脸面也丢光了。
“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
坐在县官一旁的县丞一副雷公脸,是个好动的家伙,他不等县官发话就说:
“你不知道他不会审案吗?他只会打人的屁股。”
正:“原来是个糊涂官。”
县令一听大怒,县丞却洋洋得意,仍是不等县令发话就说:
“他不是糊涂官,他是大明朝有名的好官哩,连皇上他都顶撞了,打你几下屁股算什么呢?”
就在这时,差役上报知府大人驾到。
县令并非真要审正德,而是算准知府这个时候到来,装个样子给他看,打算知府一来就将正德放回牢里。
可正德顶撞他,他改变主意,非跟正德算账不可。
“先待着,等一下再打你。”
县令和县丞出去迎接知府,不大一会儿将知府接到堂上来。
知府在正堂上坐下。
“贵县鸡蛋怎么卖?”
县令以为他开始询问民情,就老实回答:
“三文钱一个。”
“肉鸡一只多少钱?”
“大概一钱银子吧。”
“本府托贵县买鸡蛋,携带不方便,就在县衙里孵小鸡,半年后本府来取鸡。”
正德觉得知府的声音有点熟悉,忍不住抬头一看,发现知府竟是洪三宝,吓得忙又低下头去。
他微服在外不能让人认出来,此时跪在地上更不能让人认出来。
洪三宝在公案上放下五十两银子,就前呼后拥走了。
县令和县丞送走洪三宝回来,县令问县丞:
“这不是变相索贿吗?可怎么办好呢?”
“先发俸禄再说吧。”
“半年后他至少要五百两,到时候拿什么给他呢?”
“半年没发俸禄,我好几个月没有闻到肉味,一时救急,先管不了那么多了。”
县令大怒。
“这银子你要就拿走,饿死我也不碰这脏银。”
县令说罢狠狠打一下醒堂木,喊道:
“来人,将堂下的奸贼狠狠打二十棍!”
正德让差役持挟起来,方知道县令说的奸贼指自己。
他想起疯子的话,忙挣脱了,从怀里掏出红布包。
“这是重要物证,你看了就不打我。”
县令接到差役转给他的红布包,掩鼻解开,里头竟是一颗官印,便认真辨认,然后依样包好,从公座下来交给正德。
“请到后衙喝茶叙话吧。”
说着挽起正德的手向后衙走去。
县丞以为县令受犯人干托要私了,喝道:
“杨县令想徇私枉法吗?”
说着也跟进后衙。
在后衙坐下来,县丞挪了挪椅子直对着县令。县令似乎知道他将说什么话,便说:“我是县令,这事我说了算。”
县丞想知道他如何处理,眼睛直直瞪着县令,他希望县官在自己逼视下会改变主意。
正德中午没有吃饱,问县令有什么吃的。县令让人拿几个馍来。正德说:“怎么又是馍?”
说着大口大口咬起来。县令苦笑道:“几个月没有拿到俸禄了,老兄将就一下吧。”
正德口齿不清问:“你们让朝廷罚俸了?”
“老兄不知道吗?府库里没有钱了。”县令说到这儿叹一口气,接着说:“御史的日子也不好过了,抄家发配,削职丢官,你怎么反倒惹太监呢?”
正德不知道他为何又扯到御史身上,便含含糊糊应道:
“可能是他们瞧我不顺眼吧。”
“我也这么想,一看就知道你不会干那种事。”
县丞伸手在怀里摸索一番,掏出一个小物件放在桌子上。
正德定睛一看,竟是一只虱子。
虱子舞动几只脚拼命爬,县丞用手沾口水给它划个圈,虱子碰到口水就折回头。
县丞得意地看着县令说:
“看你往哪儿跑!”
“你也别拿我当虱子,可我还真的想逃,这官我不当了。”
县丞愣了愣说:“擅自弃官,弄不好要杀头的,你就不怕?”
县令叹一口气说:“这官怎么当?俸禄拿不到,上司公然在公堂上索贿。老百姓又那样可怜。湖广要清理二十几所欠租税,户部侍郎韩福本是正人君子,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啦了,逼出那么多人命,还不肯收手,瞧形势很快轮到咱们了。吴兄虽然颠三倒四,也是正人君子,我就不信你能狠心拿老百姓往死里逼。”
县丞巴了巴嘴嚷起来:
“我颠三倒四?我什么时候颠三倒四了?”
“就算我不辞官,跟你在一块儿,迟早让你给气死,左右是死,倒不如回家过几天清静的日子。”
原来照规矩县令升堂,县丞须回自己的直房处理公事。
哪料这姓吴的县丞不照规矩来,非得盯着姓杨的县令断案不可。
两人一见面就没完没了吵嘴,穷日子过得叮当响,却因吵嘴倒也颇为热闹。
正德见他们这样过日子觉得好玩,正想问几句,差役来报,张永张太监打上门来了。
县令忙对正德说:
“仁兄快从后门跑出去。”
正德听说张永来了,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能跑呢?
县丞也不让他跑,一把揪住他。
“不管他得罪谁,囚犯都不能擅自放走。”
县令哭丧着脸。
“你相信他是让人栽赃的,这事你不要知道太多,我一人承担好了,你何必也往火炕里跳呢!”
他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张永的公鸭嗓子响了进来:
“谁往火炕里跳?”
县令和县丞一见张永就跪下去。
张永见到正德也跪下去,嘴里说:
“我的小祖宗呀……”
还没说完就瘫倒在地。
县令和县丞见张永下跪,开始以为他还礼,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照理太监都横得很,还礼本不可能,何况也跟着跪在地上呢?
直到正德将张永扶起来,才知道张永拜的是正德,两人都大吃一惊。
尤其是县令,他刚才看到红布包里是一颗“河南道御史印”,以为正德是个让张永诬陷的倒霉御史,一时没空处置,先叫村人将他送来寄关在县牢里,所以打算将他放走。
张永跪拜的,定然不是御史,他想不出正德是什么来头,脑袋里一盆浆糊。
正德说:
“老张,你怎知道我朱寿在这儿呢?”
张永一愣。
“朱寿?”
随即明白正德不宜泄露身份,也就把紧口风了。
原来蒋姑娘到通远小镇报告正德被逮的消息,家人向他转达,他马不停蹄赶来。
一路累得差点儿断气,这时觉得挺委屈的,眼泪唰唰就下来。
正德将他扶到椅子坐下,县令和且丞摸不清正德的身份,不知是祸是福,站在那儿发呆。
正德笑嘻嘻说:
“这雷公脸几个月没有闻到肉味,我也没有吃饱,准备一顿盛餐。”
跟张永来的人领旨去了。
“还记得吃哩。”
张永说着声音又哽咽了。
正德招呼县令和县丞坐下,张永也坐下来。正德问县令:
“说说你怎样顶撞皇上的?”
“下官原是光禄少卿,皇上养画眉……”
正德想起来了,接着他的话茬说:
“你叫杨玮,皇上要雏鹅养画眉,你顶着不办。”
杨玮大吃一惊,这事他一直讳莫如深,连县丞也不知详情,正德却一下说出来。
他心里嘀咕,这年轻人的来历,照张永那么恭敬看,准是个亲王。
可他想不起有这么个年轻的亲王。连荣王都成年了,早已离京就藩,也不可能出现在这儿。
他陪着小心问正德:
“公子那颗御史印从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