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里有东西塾着,正德精神好多了。
“说吧,为何将我弄到这儿?”
原来,余姑娘迷晕正德,便叫来刘氏兄弟,将正德扛到这儿。
刘六抱拳向他拱拱手。
“我师妹冒昧了。公子也是不拘小节的,先前救我师妹一命,定是侠义中人。大丈夫意气相许,我们才请公子帮个忙。”
正德有点飘飘然了。
行走江湖是他的夙愿,夸他侠义中人,比夸他德侔尧舜更能满足他的虚荣心。他不假思索说:
“能用到我,火里来水里去在所不惜!”
刘六笑道:
“上回见过一面,还没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通远小镇做的大案足够满门抄斩,互通姓名便是忌讳。
正德一行人穿得光鲜,跟他们并非一路人,无请教大名之理。
正德不仅告诉他姓,连上回向许泰胡诌的名也说了:
“我叫朱寿。”
“公子供职于何处?”
正德想谦虚一下,他一谦虚就得胡说八道。
“锦衣卫千户,甚不称职。”
刘氏兄弟和赵疯子当然不信,当然也不会揭穿他的谎言。
余姑娘禁不住笑道:
“偷鸡摸狗还差不多。”
正德对她余怒未消,忍着气说:
“有朝一天做个大将军让你看看。”
刘六使眼色阻止余姑娘打岔,接着说:
“要朱公子帮的事不算麻烦,用不着水里来火里去。公子虽然供职锦衣卫,到底侠义中人,想必会说实话吧!”
正德有点犯难,他总不能连自己是皇帝都告诉他们吧。
这伙人对官府的口气大是不善,万一拿他要挟朝廷,他的小命就危险了,没准要驾崩。
他发现侠义中人也不是谁想当就当得了的,但他还是勉强点点头。
“我师妹是福建泉州府的,那一带除了倭寇时常骚扰外,倒也富足安康。可两年来不继丢失儿童,已超过四百个了。丢失的孩子,往往在我师妹村子断了线索,江湖义侠叫他们交人,不然铲平村子。这事在张大哥府上略略说过,公子多少知道一点。如若未能尽快破案,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孩子。有人透露跟太监有关,我们怀疑太监抱养失踪的孩子。锦衣卫耳目众多,请公子打听一下,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正德一听也觉得太监们不好,想要孩子尽可花钱买,偷人家的孩子算什么?
“他们想要孩子花几个钱不就得了,总不会连买孩子的钱都拿不出来吧?”
赵疯子冷笑一声。
“他们全是吸血鬼,哪舍得花钱。晚上我到过一个太监家,几个人正在喝酒。你猜他们说什么?全都是刘瑾搜刮的事。这才执政两天呢,就盘算要天下地方大员和镇守太监送钱呢,还说什么谁当上司礼监太监全都这样干。至于小官送上几百两也照单全收。听他们说的,当官的也挺可怜的。”
刘七嘴里嚼着一大块狗肉,含糊不清说:
“当官的可怜,小百姓比狗还不如了。”
赵疯子说:
“小百姓比狗可怜,当官的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人要是读了书,其实也是拎着脑袋过日子,有时想当好官都没门。更好笑的是,洪武时有个叫夏伯居的读书人不肯做官,皇帝竟将他满门抄斩,还颁布一条法律,什么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者,杀无赦!那时候读书人杀太多,没有这法律还不成,你以为读书做官就是好事?”
刘六给他倒满酒。
“这是两回事,反正他们总比老百姓强。”他反驳了赵疯子,接着对正德说:“请朱公子留意打听打听。”
正德心想倘若太监要人家的孩子留后,叫他们交出来便是,并不难办,就满口答应了。
余姑娘白了他一眼。
“先别吹牛,事情办完才说大话。”
正德先前让她打一耳光,昨晚又让她给活捉了,心里恨着她,忍不住又来气了。
“我跟你的师兄讲义气,你的事我才不管呢!”
余姑娘平白无故让他摸过,一直以为耻辱,也气哼哼说:
“我师兄求你,我根本没有同意,马脸哪有一个好东西?”
正德勃然大怒。
“我招你惹你啦?救你一命,挨你一耳光。昨晚让你捆得这会儿手脚还酸痛,嘴巴塞进那么大一块布,一开口就觉得要掉下巴!”
余姑娘的脸涨红了。
“谁叫你耍流氓?没有一剑杀掉你,算你造化!”
刘六大声吆喝:
“师妹不得无礼,走江湖碰碰磕磕在所难免,女儿作态就不要走江湖了。我们讲的是义气,不能恩将仇报,人家好歹救过你的命。”
正德稍稍消点气。
“这话还差不多。我只不过帮你拂一下脸,你就打我一耳光,昨天晚上对我又抓又捏,这笔账如何算?”
刘七见他们两人斗嘴不脱稚气,才意识到二人年纪尚轻。
“公子不必介怀,我师妹年纪尚幼,这几个月独闯过江湖,女孩子受到委屈,脾气大一点,请公子包涵。”
正德听了这话,也不禁对余姑娘产生敬意。
张口想说几句好听的,却见她翻着白眼,看也不看他,只好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接下来几个人说起江湖历险,不再说跟官府有关的事。
正德听得心旌神荡,十分羡慕,对余姑娘不禁又添上几分敬意。
他见余姑娘绷得紧紧的嘴角是那么的细腻,那么的敏感,放在桌上的手腕珠圆玉润,竟像是透明的,便很想亲近她。
他知道她很在意男女受授不亲,又怀恨在心,才不敢像素常一样,不将男女大防当回事。
尽管很想,却没有胡来。
用过酒饭后,几个人向正德告辞,请正德打听好消息,十天后在通远小镇的茶馆里见面。
正德大吃一惊:
“你们不会将我扔在这儿吧?”
刘六笑了笑。
“这儿是京城,朱公子不会认不出路的。”
余姑娘也嘲讽地笑一笑。
正德见她眉梢眼角说不尽风情万种,不觉看得痴了,先前对她的恨再也没有了。
天快亮了,四下里静悄悄的。
正德虽然知道人在京城,旅馆又是太监开的,但独自被扔在陌生的地方,平生是头一回,心里不禁又害怕起来。
他毕竟是皇帝,打自落地之日起身边就从没有离开过人。
现在自个儿待着,竟让他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他觉得挺新鲜。
老师教他敬畏神明,敬畏天道,他从不当回事了。他基本上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晓得什么叫害怕。
在深宫大院里,倒常常因为孤独感到恐惧,现在真的成孤家寡人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出自于他没办法发号施令。
也就是说,他失去控制大明江山的权力。
他深切体会到刘健等人劝他不要“轻出宫禁”的意思了。
假如这时候有人趁机作乱,他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听由天命。
没准皇帝换别人做,往后他变成孤魂野鬼,一个人到处漂泊流浪了。
他觉得对刘健和谢迁太狠了,可又是无可奈何的事。
正德很少有正经的时候,但从来都保持一根清醒的脑筋,对皇权尤其敏感。
他发现离开权力,他十分脆弱,正如韩信纵横天下,无人能敌。可手中没有兵权,吕后一句话就能要他的命。
此时回不了宫,虽然觉得疲乏,还得强打精神想办法联络刘瑾,掌控权力。
正当彷徨不安时,有个小厮推门进来。
正德看过去,他正背着身子关门。
小厮一转过身来,正德一颗心就提到嗓子眼。
小厮不是别人,正是葛儿。
葛儿头上扣着一顶乌纱小圆帽,身上穿着粉色团领圆袍,腰系犀角带。
只见他生得脸如傅粉,身材俊俏,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滴溜溜转,在灯光下更显得风流婉转。
葛儿出现,意味着有一个人为他传旨,要比他自个儿瞎闯安全百倍。
正德竟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他想这小子的确有福,总能在关键时刻讨他欢心。
可惜他年纪尚轻,否则正德当场给他一个掌印太监当当。
葛儿在正德最无助的时候出现,本就是一件奇功。
正德一认出葛儿就问:
“刘瑾呢?”
“回万岁爷,万岁爷悄悄出来,他哪里找得到呢?这旅馆是奴才的一点薄产。”
刘六说的小太监,原来是葛儿。
刘瑾顺手敲李兴一竹杠,赠给葛儿这座大宅子。
葛儿将母亲接过来住,母子两人无亲无故,大宅子觉得冷清。
钱宁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靠俸禄和他人孝敬过日子,不如自己有固定收入实在,便给他们出主意,将大部分房间开作旅馆。
江湖大盗上京,住宿专挑像葛儿这类人开的旅馆。
东厂、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不会上门骚扰。
就算上司一定要他们上门检查,也会事先通风报信。
葛儿是正德喜欢的人,谁敢上门招惹他呢?
除非觉得活腻了,脑袋不想要了。
旅馆开张后生意红火,价钱比别人贵几倍,还常常住满。
张茂很早听说葛儿是皇帝宠爱的小太监,就让刘六他们住在这儿。
葛儿在刘府小睡一觉,便要去服侍刘瑾。
不料刘瑾除能提供正德消息的人外,谁都不见。
葛儿求见,没有人敢为他通报。
葛儿不知怎回事,在刘府惶恐许久。
还是钱宁动起善念,也不说非常时刻,待在刘府不安全,只劝葛儿回家歇着。
葛儿到家,家丁告诉他,几个强盗模样的客人对太监有所图谋。
葛儿到门外悄悄往里瞧,却见正德跟那伙人边吃边聊天,吃惊得眼珠子都差点儿跌出来。
他毕竟还嫩,没有将正德在这儿与刘瑾的反常联想起来。
刘六等人起身告辞时,他忙从门边逃开了。
正德听说旅馆是葛儿开的,觉得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想到刘瑾将皇上弄丢了,这会儿急得就差上吊了,他就乐不可支。
但也晓得这种玩笑开不得,便让葛儿立马差人去告诉刘瑾:
“你想找的人在葛公公家里。”
“出了宫我是锦衣卫朱公子,谁揭了我的身份杀无赦,这规矩你须知道。”
葛儿在宫中几个月也混乖巧了。
他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便表明碰上正德纯属凑巧,顺便拍正德的马屁:
“奴才知道。刚才伙计说住进一伙江湖侠客,其中一位仪表非凡,竟是世上没有见过的。奴才想,仪表再好能好过万岁爷吗?这一好奇就过来看看。奴才见万岁爷豪情万丈,几个江湖人大气不敢出,奴才也没敢扰了万岁爷的雅兴,等他们走开,才进来拜见万岁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