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了,不重要了。”
她随手扔掉手中短刀,转身离开。
从来就没有身孕一事。
她姓姜,怎么可能会和陆悬,同陆家人孕育子孙,不过是迷惑他的假象罢了。
就连这几个月给他的,亦不过是他救过她的补偿。
她自始至终都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从前恩怨种种,这一刀,两清了。
鲜血还在不停地往外喷涌,陆悬四肢冰冷,像沉在无底深渊。
余光里,那道天水碧的纤细身影越走越远,一次都没有回头。
再无力挣扎,他松开手,栽倒在石桌上,泪水携着血水,顺着脸颊砸到雪地上,溅出一朵又一朵猩红的花。
他终于承认,他永远、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心,就连同情、怜悯都没有。
他陆悬……在她身上输得一败涂地,彻彻底底。
姜梨一步一步走出梅林,看到笔耕,目不斜视从他身边擦过。
笔耕懒懒靠在院墙上的身体瞬间抽直,目光飞快望向她身后,“大人呢?”
姜梨闻若未闻。
笔耕的心疯狂下坠,飞快奔进梅林。
姜梨继续向前,穿过海棠门,走过陆家雅致天成般的园子。
“大人!!!”
忽然,一声凄厉嘶嚎响彻天际,荷花池里汲水的飞鸟惊得扑朔高旋。
姜梨轻轻眨了下眼,望向远空。
雪后天空宁静而高远,天际处还残留着几缕淡淡的灰云,透着清冷的疏离感,一如当初她来到京都的那一日。
从陆家朱红大门走出,她快步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走吧。”抱过小桃手里的骨灰坛子,她朝外吩咐。
软鞭一甩,车轮碾过青石板,伴随着蹄铁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马车驶入长街,驶过人潮,驶离凛冽的冬和早春,驶向温暖到炽热的夏。
*
浓荫蔽日,夏蝉狂鸣。
姜宅隔壁,一座三进的小院子里。
绿油油的槐树下,姜梨躺在摇椅上,抱着罗扇酣睡。
旁边一张木茶几上,狸花猫呼噜声“震天”。
原是一幅多么安逸美好的画面,直到,
噼里啪啦——
一阵巨大的东西滚落声,瞬间把一人一猫惊得飞起。
姜梨睁大眼睛,望向声音来源,愣了好一会儿,才抿唇失笑。
“表哥,你这……又是被当成免费的苦力了?”她站起身,拿着扇子慢悠悠地走到轮椅旁转了两圈。
俊秀男子脸面涨红,额角沁出薄汗,膝盖上还躺着两根木头块,地上则七七八八散落一大堆。
“就……就顺便而已。”林亦之低头,声音很小,为吵醒她而不好意思。
姜梨哼笑,“不是顺便,是方便。”
从柴房到小厨房距离虽不远,可柴火笨重,一趟趟搬来搬去也麻烦。
小桃有回瞧见林亦之坐着轮椅,突发奇想让他帮忙驮。
林亦之这个谦谦君子自然不会拒绝。
小桃吃到甜头,每回瞅着他来的时候,碰到厨房里没柴,就逮着人薅。
眼下这场面,姜梨不是头一回瞧了。
林亦之不说话了。四肢不便,很多事情他都无能为力,但凡有一点能帮到姜梨,他都觉得欢喜。
姜梨自然瞧出他在想什么,抬扇子拍了下他身后的侍童,让他帮忙拾柴,自己则推着人走到槐树下。
从茶几上取过茶盏,倒满一杯豆蔻水送到他唇边,喂他缓慢饮下。
俯视的角度看,男人睫毛很密,脸颊清瘦,显得鼻梁高挺,是十分清俊的长相。
她不由想到那日从马车上下来,重新站在建阳,站在姜府门前。
出来时一行四人,到如今,只剩她一个,怀里还抱着骨灰坛子。
那一瞬间,无数情绪涌上心头。
她鼻头发酸,沉吸一口气,抬手推开门。
早在准备带祖母回来时,她就买通人查清楚了,姜家的老宅和茶园全在她名下。
不用说,也知道这是陆悬所为。
不知是何缘故,他并未在她面前提及过,她也只装作不知。
这些本来就是她的,是因为陆家才旁落到他人手中。
还回来,天经地义。
她无需感激。
原以为会看到荒凉、杂草丛生的庭院,没想到,入目的却仍是一派雅致景象。
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跑进去四处查看。
是谁回来了?
是……爹娘吗?
那一刻,她心里竟然涌出这般不切实际的幻想。
直到一阵吱嘎吱嘎的声音传来,她猛地定住,扭头看去,就瞧见林亦之一身青衫坐在轮椅上,有人推着他从月洞门里出来。
“……表哥?”说不清楚是失落,还是意外,她蹙眉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林亦之震惊到热泪盈眶,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出缘故。
当日回青州之后,他消沉低落了很久。
想到姜梨还在京都的龙潭虎穴里,只觉满心痛苦,为自己的无能疯狂愧疚。
万般无奈又无计可施之下,他求爹娘送他到建阳。
他什么都做不了,但至少他还能守在建阳,守着一个念想,等她回来。
他相信她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天可怜见,她真的回来了。
“今日书院应该不休沐吧,表哥怎地下山了?”姜梨放下杯子,又躺靠到摇椅上,慢悠悠地晃着。
自打到建阳,林亦之除了三五不时来洒扫姜宅,还有一件事,就是受他从前授业恩师的推荐,去到麓山学院做夫子。
他学问本就好,有进士之才,麓山学院的老学究们自然欢喜。
“学院里缺些日常用具,今日……我刚好没有课,便自告奋勇下山来驮。”狸花猫钻进林亦之怀里,他费力挪动腿,让它待得舒服些。
其实还是想趁机来看看她。
他很清楚现在的他是个残废,早已经配不上姜梨,他也没想着能和她怎么样。
只要能时常看到她,知道她过得好就心满意足。
其他的,真的别无所求。
“表哥真是……”姜梨睨了眼轮椅,摇着扇子笑盈盈地道:“挺会物尽其用的。”
“就是吧,苦了你的侍童,下山容易,上山就……”
她啧了声,笑意愈发浓。
林亦之刚缓和了些的脸面,又红了。
姜梨眯眼笑,“逗你呢,提着东西上山才要命,哪儿比得上推着。”
狸花猫从膝上跳下去,林亦之追着它的身影,耳尖羞躁得滴血,“……也是哦。”
姜梨没再说话,快活地闭上眼晃悠着。
阳光躺在浓密树梢,一阵风吹来,树叶哗啦啦滚动开,光被摇落,地上现出斑驳的树影。
林亦之悄悄看向姜梨,忍不住唇角弯起。
真好,阿梨又变回了从前快乐的样子。
夏天的天气好一阵孬一阵。
傍晚的时候,天空忽然转阴,远处轰隆隆作响,没一会儿,豆大的雨点砸下来。
姜梨丢开闲书,从竹榻上起身,去到院子里收衣裳。
林亦之用过午饭就走了,小桃领着两个婢女去隔壁姜宅,说是要把荷花池里的莲蓬采了,趁嫩吃。
眼下小院子里,除了她,再无旁人。
刚抱了一摞衣服放回屋,就听得有人在敲院门。
不用想,定是那几个丫头着急忙慌跑回来。
她捞过伞撑开,快步穿过院子走到门边,拉开门笑嗔:“你们几个——”
声音断在喉咙里,她瞳孔骤缩,映出门外站着的人。
雨幕中,男人一身群青色的长衫,身形俊雅,墨发玉冠,手里撑着把油纸伞,眼眸漆黑如墨,此刻却被水气晕染开,湿漉漉的,正一错不错望着她。
“阿……梨。”
极其粗哑,刮纸般的声音。
姜梨看向他脖颈处,玉色丝帛遮掩住一切。
她知道,下面是一道狰狞可怖的疤。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