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有一项重要任务,要交给大家……”
新任知县李达的语速不快,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表情。
在他看来,征调青壮为弓手,不但每天有军饷补贴,还管饭,这对苦哈哈的农夫来说,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
且是为朝廷办事,这些农夫应该跪谢朝廷的信任。
所以他露出一种颇为自信的笑容,期待着大家感恩戴德。 结果几个弓手像是受到了什么强烈的刺激,突然开始打嗝。
还有一个更过分,直接‘嘎’的一声抽过去了。
这么高兴的吗?
呃...应该是高兴的吧。
看着剩余的弓手个个面如死灰,李达开始有些不确定起来。
“啪啪啪。”
他连忙拍了拍手,露出招牌笑容,说道:“不要激动,只要完成任务,还有赏钱,除了衙门公使钱,本官还会要富户凑钱,每人至少两贯钱。”
“呃……”
一瞬间,连富户家派出的青壮都抽了。
“?”
李达懵逼了。
他当即看向还站立的辛斌:“你们这里有晕倒的传统?”
“没有。”辛斌摇头。
李达又问:“那是否有官员讲话,百姓闻言激动昏厥的惯例?”
“也没有。”辛斌还是摇头。
“那这是怎么回事?”
李达怒了:“这样的青壮,如何委以重任?”
“大人,俺们只是农夫而已,别委以重任了,吓都吓死了啊。”
辛斌无奈道:“无论是当弓手还是完成任务拿赏钱,最终倒霉的还是俺们啊。”
“倒霉什么?难不成将本官当成洪水猛兽了吗?”
李达怒极:“本官何曾说要克扣粮饷了?”
“大人是没说,但也没给钱,事后怎样,大人又能知道吗?”
辛斌说道:“俺上次当弓手,得了十贯赏钱,回去买了五亩旱田,本打算过上好日子,却被吏员直接编为三等户,天地良心,俺算上这五亩旱田,才总共八亩旱田啊,就让俺承担百亩小地主三等户的粮税。”
他委屈地擦了擦还剩下的一只眼:“俺只能卖田,却被人趁机压价到五贯,啥都没干就损失了一半,又征调俺的地里脚钱和买夫钱,那五贯也没了,还不够,又要去运粮到大名府,还不管饭,动作稍慢就要挨打,俺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可现在看还不如死在路上,一了百了。”
辛斌说的心酸,不少农户‘呜呜’地已经哭了起来。
十几个糙汉子哭泣,仿佛一堆小牛犊在哀嚎。
李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道:“本官不是那样的人,本官答应的都会做到。”
“大人这样说,俺是相信的。”
辛斌一指外面:“那些衙前吏就在外面,俺们的钱和田地,也都在他们手中,大人若是清官,便可审问他们。”
“……”
李达感觉嘴里像是被塞进了半斤花椒。
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毕竟是外放官员,也叫流官,指不定几年就会调任。
那些积年老吏才是本地户,坐地炮。
想干什么都得靠他们。
“会的,会的...”
李达像是在劝大家,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因为声音越来越小:“但不是现在,整顿吏治,需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辛斌满是失望之色,盘膝坐地,说道:“大人还是说任务吧。”
“对,任务,任务...”
李达吸了口气,看着面黄肌瘦的弓手们,忽然有点泄气。
他在洛阳做十年学正,体会的是繁华与文化,每当牡丹花开,更是掀起热潮。
但李达更对开封的繁华倾慕已久,那是真正的不夜城,真正的歌舞升平。
他曾想过,若外放做官,治下也要达到这种程度,让全国官员都看看。
只是现在一看,跟想象中简直天壤之别。
“每人发一百文钱,算是五天的弓手钱,回去好生休养五天,再回来。”
李达令主簿发钱,自己默默回了后衙书房。
他开始翻阅诸多账册,查看税收和人口以及田地等诸多账目。
渐渐发现,上面随便一条诏书或者文书,百姓就要被收割一次。
只是十年账目,竟然被收割了七十多次。
韭菜都不敢这么割啊?
而且如今登记在册的税户,比十年前少了近半,但仍旧承担整体税收,且仍在增加。
“此地百姓还能存活,真乃奇迹!”
李达粗略翻看完账目,不禁肃然起敬。
也暗暗庆幸,幸亏没有生在此地啊。
他觉得自己生在这里,恐怕会夭折。
至少别想考什么进士了。
李达越看越抓头,看到半夜之后,他几乎将自己的头发都抓成了鸡窝。
什么大刀阔斧,什么利国利民,统统成了梦幻。
若三年之后还能维持现状,那他这个县太爷就是神人。
李达又掏出了刑部文书。
‘武洪此人罪大恶极,必须绳之以法,才能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他心中暗道:‘此人又囤积大量田地,不可能轻易放弃,必在夏村无疑,可眼下只靠十几个衙前吏,对方可是有几百佃户,能抓住吗?’
这时,王丁打着火把回了县衙。
“大人,已告知武洪,明日便到县衙登记造册。”
“嗯,不错。”
李达收起文书,笑着问道:“王丁,你做衙前吏,一个月多少工钱?本官没找到,你实话实说,若是少了,本官尽量帮你们补足。”
“大人,做衙前吏是没有工钱的。”
王丁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知县。
“没钱你这么拼命?”
李达指着几十里外的夏村:“这一去一回,怕是腿都走细了吧?”
“确实没工钱,但做衙前吏可以免税,主要给大人跑腿和收税,工钱自然就在这里面出。”
王丁拱了拱手:“或许其他地方不这样,但小的不知道,小的都没离开过阳谷县。”
李达心说本官也是头一次做地方官啊。
他顿时明白积年老吏为何难以治理了,总不能只叫马儿跑,还不给马儿草吧?
逼急了就做逃户。
没逼,那就混着。
“你去休息吧,辛苦了。”
李达摸出三十文钱,他也不富裕,为了跑官几乎花空了家底。
王丁说什么都没敢收,直接跑了。
李达坐下哀叹连连,他准备的三把火是烧不成了。
冥思苦想到天亮,除了继续厮混,竟然找不到破解之法。
“大人,武洪到了。”
石头前来报告。
“来了多少人?”
李达站了起来。
“就他自己。”
“带上大堂。”
李达戴上官帽,又改口:“去偏厅,本官随后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