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神选之人升格前五分钟。
猎人王醒了。他睁开眼时,阳光透过窗帘照进病房。事实上,当时已是下午,可他睡了太久,误以为这只是清晨的曦光。
猎人王的房间原本有两名信徒值守,但负责看守猎人王的“医生护士”二人组参加了上午的会议,两人商量了一下,认定猎人王已经死定,与其守在一个死人身旁,不如抓紧时间跑路。如果今天势必和防剿局有一战,他们两个可不想白白送命!
于是,二人组逃之夭夭,丢下猎人王无人看守。
二人组的心态并不是个例,假医院中早已人心惶惶,挺身而出的门徒只收获了寥寥几人的忠诚,大部分信徒都在摇摆,这也怪不得他们:绝大多数信徒加入黄金教都是为了摆脱病痛,他们在求生意志的驱使下加入密教,如今也在求生意志的驱使下背离信仰。世事常常如此吊诡:总有身体健康的人选择放弃生命,而这些身患绝症的人却无比珍惜身在人世的日子。
此刻,挺身而出的门徒忙于操控全局,他太过专注于宏观的远景,却没有察觉负责看守猎人王的信徒已经溜走。他太专注于促成猎人王的死亡,反倒忽略了眼前这至关重要的“细节”。
与此同时,病床上的猎人王对即将来临的浩劫浑然不知,他惬意地翻了个身,身体上的输液管一一滑落。猎人王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从床上坐起,想找些水或食物,然而,房间里能用上的东西全都被匆匆逃亡的“医生护士”二人组带走了,他叹了口气,穿着病号服走出了病房。
走廊里空无一人,动摇的信徒正忙着收拾行装筹备逃亡,而最忠诚的那一批信徒,则在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加紧准备,灵药、武器、战术一一落实,气氛因那将至的厮杀而凝重。
但猎人王对此一概不知,他挠了挠头,左右看了看,确信楼道里没有人,转身走进了隔壁的病房,想看看这里有没有水喝。
隔壁的房间中摆着许多纸箱子,箱子里装着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有各种废纸,也有彩色的明信片和暖水壶,明信片是灵药的功效,暖水壶里则是制备好的灵药。黄金教信徒们把灵药存在这里,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前来探望的猎人宋发现了蛛丝马迹,埋伏在这里的信徒就会饮用灵药,以此为据点将猎人宋的人马截杀在医院内。
如此重要的房间至少需要派三至四人轮番值守,门徒本想亲自值守,但他无法事事躬亲,只能指派两名资历较深的信徒代替他坐镇。
问题就出在这里。受门徒任命的两名信徒并非不忠诚,而是太过忠诚——太过忠于自己。多年混迹密教的两人最清楚防剿局的恐怖,他们明白,万一真的和防剿局交战,值守在猎人王隔壁的人将首当其冲沦为炮灰。
没有人喜欢做炮灰,更不要说兼具能力和野望的人了……怀着对门徒的不满,两名负责值守房间的信徒临阵脱逃了。迫于鎏金司的淫威,他们不敢叛教,但忤逆门徒的胆子还是有的。
于是,这处至关重要的灵药储藏间,竟门户大开,恰巧还被猎人王看见了。
猎人王对明信片没有兴趣,他盯上的是暖水壶,由于伤势太重,他居然没能闻出暖水壶里装的是灵药。走进门后,他端起一只水壶晃了晃,确信里面有水,拎着就要走。
神选之人升格前四分钟,毫无防备的猎人王迎面撞上了一名“医生”。
猎人王吓了一跳,赶紧稳住阵脚,医生却摔倒在地,手上捧着的文件撒了一地。
“哎呀!实在抱歉,我没注意到你!”
摔倒的医生慌忙摆了摆手,“没、没事!”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冷汗却顺着医生的额头流了下来。
这名“医生”正是负责伪造死亡证明的人,他费尽心血捣鼓了整整一个上午,终于伪造出了足以骗过防剿局的文件,至少他自认为足够以假乱真!他带着死亡证明兴冲冲地去找门徒邀功,但门徒的反应非常冷淡,只是让他把准备好的文件放到灵药储藏间,方便后续取用。
被泼了冷水的信徒带着文件,垂头丧气地往储藏间走,谁知他迎面就撞上了猎人王。
猎人王一边道歉,一边蹲下身帮助“医生”捡拾掉在地上的文件。
“医生”慌了,他知道那叠文件全是伪造的死亡证明,没等猎人王发难,他手脚并用地爬起身,转头就跑。
“欸?你干什么去?”
猎人王举着文件想要交给对方,却发现医生已经逃走了。
无奈,猎人王只能带着文件走出门,他想着对方迟早会回来取走,便一手提着暖壶,一手拎着文件,回到了病房内,踱步到病床旁,随手将那一沓文件丢在了床榻上。
猎人王口渴极了,他从床头柜上取来一只纸杯,拧开暖壶盖,小心翼翼地倒出满满一杯热腾腾的褐色液体。液体冒着白雾,散发出淡淡的中药气味,猎人王端着杯子闻了闻,淡然道:
“是茶叶啊?”
猎人王丝毫没有怀疑,一手端着暖壶,一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苦涩的味道让他禁不住皱起眉头。
“呸!这茶叶太苦了!”
他吐吐舌头,满脸嫌弃,然而喉咙干渴得像火烧一般,眼下他也没有别的东西可喝,只得硬着头皮将剩下的药汁一饮而尽。猎人王的脸缩成一团,苦涩消失后,他咂咂嘴,啐出了一堆细碎的药末。
“茶叶都泡成渣了!”猎人王嘀咕,语气里带着几分责怪。
神选之人升格前三分钟,猎人王放下杯子,环顾四周,直到此时,他依旧以为这里只是普通的医院,他喝下的不过是医生留下的茶水。
然而,当猎人王的视线落回床榻上的文件时,一股凉意从背脊窜起,他愣了半秒,顾不上放下暖壶,赶忙冲到床边,用颤抖的手慢慢拾起文件,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后,猎人王感到一阵晕眩,如入深渊,如坠冰窟。
这不是普通的病历或医嘱,而是一份又一份的死亡证明。
死亡证明上,赫然印着他本人的黑白头像。
猎人王汗毛倒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暖壶掉在了地板上,玻璃内胆摔得粉碎,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额角沁出冷汗,瞳孔骤然收缩,双腿发软,心脏擂鼓般跳动……猎人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当他看见死亡证明上的日期正是今天时,他还是慌了。
早先的种种异样,像拼图般在他脑海中拼合完整,掀起了狂风巨浪。
难怪这里的“医生”和“护士”言行古怪;
难怪猎人宋到来时,报信的“医生”首先说出一个“防”字;
难怪刚才喝下的那杯茶水苦涩得像毒药。
猎人王的视线滑向地面,滚烫的褐色液体正缓缓蔓延开来,他定睛看去,地上哪里是什么茶水?分明是密教信徒的灵药!
面对蓼荭司时,猎人王也未曾有过如此强烈的恐惧,此刻,他却难以抑制浑身的颤抖,喃喃自语道:
“这里是密教的据点!”
猎人王终于拨云见日,他慌忙在房间里搜索自己的衣服,但他的风衣和风衣里仅存的灵药早就被遁逃的“医生护士”二人组顺走了,什么也没剩下。
灵药是密教信徒的力量源泉,没有灵药的信徒有如赤手空拳,对调查员而言也是如此。
神选之人升格前两分钟,就在猎人王焦急地寻找自己的风衣时,走廊上传来了两人的脚步声。
清晰的脚步声渐渐近了,猎人王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门口,多年行走于死亡边缘的经验告诉他,那种肃杀的脚步声,只可能来自一种人……
想要取他性命的人。
脚步近了。
近了。
汗浸湿了病号服,猎人王咽下一口唾沫,只听见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对方一定听见了刚才暖壶碎裂的响声,因此不敢贸然进入。
门外有两人,而猎人王孤身一人,他伤得厉害,既没有灵药护体,也没有法器傍身,有的只是所剩无几的炁,他别无选择,别无选择!
神选之人升格前一分钟,短短一分钟,故事顺利走向了高潮。
举着切肉刀和竖锯的门徒冲进了门,他没有戴口罩,溃烂的面容狰狞地咆哮着。
门徒自以为是神选之人,自以为要肩负教义和使命,自以为将要完成功业,自以为受神恩宠刀枪不入。
但这些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半秒钟过去了,门徒的身躯从病房里飞出,重重撞在了墙上。
一张死亡证明插在门徒的胸膛上,他的左臂被斩断了,掉在了地上,血从他嘴里流出,从他胸前流出,从他断臂上的伤口中流出。
病房内,猎人王惊了:他没料到前来取他性命的异教徒如此不堪一击。
病房外,跟随门徒来到此地的信徒也惊了:他没料到猎人王惊弓之鸟般的一击如此强力。
就连门徒也惊了,他感觉到胸口的痛楚正在消散,痴痴地笑了起来。
猎人王顾不上许多了,他夺路而逃,与大惊失色的信徒擦肩而过。
猎人王逃走了,直到这时,信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嚎叫着扑了上去,跪倒在了门徒身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门徒吐出一口血,转头看向信徒。
“朋友,我不知道,我以为我才是救世主。”
信徒咬着嘴唇流下了眼泪,点头,然后再次点头。
门徒的虹膜渐渐发白,他被死亡证明击穿了心脏,已经命不久矣。
看着流泪的信徒,门徒收敛了笑容。
“朋友,我害怕,我在死门面前仿佛赤身裸体。”
直到此时,两名可怜的病人才看清了冷酷的现实:根本没有什么救世主。
丢下最后一句话后,门徒死去了,他临死的样子脆弱而丑陋,但他唯一的信徒毫不介意。
信徒痛哭流涕,他紧紧拥抱门徒渐渐冰冷的身体,在其耳畔诉说着自己的虔诚。
“我的救主,我的朋友,我的唯一的信仰,我背不起你肩上的使命,但我背的起你,让我救赎你,我们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很好,我们得救了,都得救了……”死去的门徒回答。
死人应该是不会说话的,但信徒听见了,他分明听见了门徒的话,他坚定地亲吻对方残破的额头,门徒额头上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十字。
信徒背起了门徒的尸体,站起身来,看向了猎人王逃走的方向。他的嘴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鲜红的十字……
“我们,必得救赎。”
门徒的血肉融进了他的身躯,黄金王被取悦,升格的信徒露出了两张开心的笑脸。
他迈步走向前去,张开三条手臂,拥抱着凡世温暖的夕阳,就像拥抱他逝去的朋友,他背上的朋友,背负他的人?他背负的人?
无所谓了。
升格信徒重复道:“我们,必得救赎。”
升格信徒的炁在医院内扩散,忠诚派的信徒们聚集了过来,升格信徒沿着走廊前进,它的身躯逐渐远离人形,它的形态逐渐向神靠拢。
看清升格信徒的人无一例外都疯了,他们狂热地拥上前去,摘下口罩,抓挠自己脸上、身上的病灶,然后用躯体中流出的蜜去涂抹升格信徒的身躯,这正是受膏。
受膏之后,发疯的人群唱起了圣歌,他们匍匐在地,体察着救赎到来的喜悦。
升格信徒没有停止步伐,没人知道它在想什么,但它似乎在追杀某人。
医院内,猎人王害怕极了,他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到这一步。升格信徒的炁让他濒临崩溃,若不是他误打误撞喝下了黄金教的镇静剂,恐怕他早就疯了。
“我必须想办法出去!”
猎人王抓着一叠死亡证明,这些文件可以充当武器,但他剩下的炁不多了:方才那杀死门徒的一击耗尽了他三分之二的炁。炁是蓬勃的生命力,是精血,没有炁就没有体力。
此刻,猎人王逃到了医院一楼,他已经没心思考虑暴露身形的后果,笔直地朝着正门跑去。
门外,两名打扮成保安的黄金教信徒冲上来想要拦住他,猎人王只能丢出两张死亡证明,击伤拦路者。
“该死,该死,我几乎没有炁了……”
击退保安后,猎人王逃出了医院,他穿着病号服,神志不清地跑在街道上,一路上遇见的行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但猎人王不管不顾,一味奔逃。
由于升格信徒的影响,猎人王头脑混乱,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该做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要逃,逃得越远越好!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炁传入了猎人王的鼻腔,仿佛有人往他鼻子里灌冷水。
猎人王一个激灵,苏醒了过来,他认出了那股炁,那股他苦苦追寻的炁,那股海盐味道的炁。
他忘不掉,他怎么可能忘得掉!正是这股炁的主人,让他穿过疱疹平原,让他进入简明镇,让他穿过兔绒之门,最终来到了西京……他遭受这么多折磨,都是为了抓住这股炁的主人。
清醒过来后,猎人王茫然地站在了大街中央,行驶的车辆都绕着他走,他好像一根电线杆子。
猎人王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正遭受升格信徒追杀,他看向人行道,寻找着那股炁的来源。就这样,猎人王穿过街道,走到了一处地铁站旁。
这时,猎人王看见了他一路追寻的人。
一名戴着蓝色般若面具的人冲出地铁站,她一边跑,一边把一些鳞片丢向街道,丢在了经过的汽车上。
那鳞片,那股炁,猎人王感到好生熟悉……
面具人身后,一名长发女人紧跟着跑过街道,她抱着一名昏迷的男人。
“快点!我们躲进对面的地铁站!”
面具人朝女人大喊,随即消失在了街对面的地铁站入口处。
长发女人点了点头,身手矫健地跳过机动车道,也钻进了地铁站。
那股无比熟悉的炁,就来自长发女人身上。
突然,猎人王想起来了,他从鼠人手里买来的黑白照片中,正有这三人!
猎人王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不知所措:他已经没有炁了,就算追上那三人,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
猎人王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傻笑起来。
傻笑着的猎人王无动于衷,他不知道自己一路追到此地究竟是为了什么,嫌犯从他眼前跑过,他却无能为力。
无力感支配着猎人王,他笑不出来了,他想哭,想要找人倾诉,想要找他的同事猎人张说话,可他连猎人张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猎人王觉得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他分明是作战英雄,是无数调查员敬仰的猎人啊!可他怎么就沦落到这副样子了!
这时,猎人王身后,地铁站里传来某人发疯的笑声。
这笑声让猎人王转过身,背对着太阳走向地铁站入口。
温暖的太阳光照在他背上,将他的身体轮廓塑造的有棱有角,沿着楼梯投下一条长而又长的影子。
影子当中,一只比升格信徒更加可怖的大祭司正在缓缓前进。
正是螳螂司。
看见螳螂司的那一刻,猎人王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死亡证明。
死亡证明上印着胡编乱造的名字和出生日期,但那张黑白相片和死亡日期却无比真实,这一切的一切的巧合,多么像一出喜剧!何其可笑!何其讽刺!
猎人王笑了,他用尽最后的炁,将一张印着自己头像的死亡证明射向螳螂司。
这一击根本伤不到螳螂司,她轻轻抬手,抽出心口的文件,抬头对上了猎人王的目光,眼神里一半是愤怒,一般是蔑视。
“不要挡路,调查员,你绝对,绝对拦不住我。”
猎人王苦笑起来。
“抱歉,领导付我薪水就是让我挡在无辜群众身前,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天经地义。”